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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不,我有。我們還聊過。」

  亞當·帕奇溫和地搖搖頭。

  「不,你沒有。你從來沒寄過任何論文給我。也許你以為自己寄了,但我卻沒有收到。」

  「這,你還讀過呢,爺爺,」安東尼堅持,有一點被惹惱了,「你讀了,而且還提出不同的看法。」

  老人突然間想起一切,然而他表現出來的反應,只有雙唇半開,露出成排的灰色牙床而已。亞當用綠色的老眼看著安東尼,猶豫到底要坦承自己的錯,還是要繼續圓謊。

  「這麼說你在寫作,」他迅速說,「呃,為什麼你不四處採訪,寫寫這些德國人?寫些真實的東西,寫這些正在發生的事,寫些大家讀得懂的文章。」

  「不是每個人都能當戰地特派員的,」安東尼持反對意見,「你必須先在報社有門路,讓他們願意買你的報導,我不可能當個自由撰稿人,花自己的錢到處跑。」

  「我可以贊助你,」他的祖父出乎意料地提議,「我會讓你成為正式的特派員,要什麼報社隨你選。」

  面對這個想法,安東尼有些畏縮——幾乎在同時他也開始考慮其可能性。

  「我——不——知道——」

  到時他必須離開葛羅麗亞,她用整個生命在渴望著他,包容著他。葛羅麗亞現在有困難。啊,這件事是不可行的——然而——他想像自己穿著卡其服,倚牆而立,就像所有的戰地特派員的站姿,拿著一根有份量的拐杖,肩膀上頂著檔案夾——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英國人。「我需要時間考慮,」他坦白地說,「您對我真是寬大仁慈,我會回去想一想,再告訴你我的決定。」

  在回紐約的路上,他全神貫注地思索這件事。過去他的腦中曾閃過一些念頭(那是所有被一個強勢而心愛的女人控制的男人都曾想過的),幻想自己置身于一個更為陽剛、考驗更殘酷的世界,必須時時與抽象的思想和戰爭搏鬥。在那裡,葛羅麗亞的擁抱,將等同於一個偶遇的情婦所能提供的溫暖,尋求時沒有熱情,很快就將她遺忘……

  當他在中央車站搭上通往馬利塔的火車時,這些他陌生的群眾幽靈正聚集在他的身旁。車內相當擁擠;他剛好找到最後一個空位足以容身,就在幾分鐘後,他的目光無意間觸及座位身旁的男人,他看到一個厚重的下顎和鼻子,有弧度的臉頰和小而眼袋明顯的眼睛。一瞬間,他認出這個人是約瑟夫·布洛克門。

  幾乎是同時,兩人都半欠著起身,微感到窘迫,伸出手來問候彼此。然後,仿佛是要完成應有的禮儀,他們倆人都微微地笑了。

  「呃,」安東尼不知該談論什麼,「我好久沒有看到你了。」隨即他對自己說的話感到懊悔,便繼續補充:「我不知道你也搭這條路線。」然而,布洛克門卻先發制人,心情愉悅地問:

  「你的妻子好嗎?……」

  「她過得很好。你呢?」

  「好極了。」他的語氣特別強調那些字的莊嚴感。

  在安東尼看來,與去年相比,布洛克門又增添不少威嚴。原本激昂的外表已經不復見了,他似乎終於「成功」了。加上他的穿著打扮也變得合宜,原本略顯滑稽的領帶品味,現在也換成穩重的暗色風格,而他的右手手指,也拿掉以前慎重其事地戴著兩個厚重的戒指,甚至連指甲都修剪得相當乾淨。

  這種威嚴也表現在他的個性。他身上那個傑出旅行商人的光環已經隱沒,不再刻意逢迎別人(層次最低的是講一些不入流的笑話),於此不免令人想像,經濟上的不虞匱乏,使他得以傲視人群;不再汲汲營營於人際關係,使他懂得什麼叫緘默。無論如何,這些轉變給予他的是威嚴,而不是虛胖,在這樣的布洛克門面前,安東尼的優越感開始動搖了。

  「你記得卡拉美,理查德·卡拉美?你們見過一次,某個晚上。」

  「我記得,他那時正在寫書。」

  「他把書賣給電影翻拍,電影公司那邊有個負責劇本,名叫喬丹的人跟他一起工作。然後,當迪克看到自己訂的剪報時,感到非常惱怒,因為有大半的電影評論寫的都是,『威廉·喬丹(WilliamJordan)《激情的戀人》的威力』,一點也沒提到迪克的名字。你會以為是這個喬丹一人構思並獨立發展完成的作品。」

  布洛克門點頭理解。

  「此類合約大部分都言明,原作的姓名權會歸出資者所有。卡拉美現在仍繼續創作嗎?」

  「噢,是的,寫得很勤,都是些短篇小說。」

  「那很好,很好……你經常搭這條線的車嗎?」

  「大約一星期一次,我們住在馬利塔。」

  「是嗎?那可真巧!我一個人住在寇斯·寇柏(CosCob),不久之前才買的房子,離你大概只有五裡的距離。」

  「請你務必有空來看我們。」安東尼對於自己所表現的殷勤也感到驚訝,「我相信葛羅麗亞看到老朋友一定也會很高興。隨便你問鎮上哪個人都知道我們房子在哪裡——我們已經住了兩年了。」

  「謝謝。」然後,仿佛是要回報安東尼先前的禮貌,他問:「你的祖父最近好嗎?」

  「他過得很好。我今天才跟他一起吃午飯。」

  「他真是個偉大的人,」布洛克門莊嚴地說,「他是美國人民的典範。」

  慣性的勝利

  安東尼發現,他的妻子深深躺在吊床裡,滿足地享用她的檸檬水和番茄三明治,一邊和田奈愉快地聊著他那複雜難懂的話題之一。

  「在我的國家,」安東尼認出這是他千篇一律的開場白,「所有時間——人們——吃米——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吃,不能吃沒有的東西。」要不是他的國籍這麼明顯地表現在外在,別人還會以為他所有關於故鄉的知識,都學自于美國小學的地理課本。

  當這位東方人的談興好不容易被壓下來打發回廚房之後,安東尼疑惑地看著葛羅麗亞。

  「沒問題的,」她宣稱,笑得很燦爛,「連我自己都很驚訝,何況是你。」

  「真的沒問題?」

  「真的沒問題!」

  他們又恢復原來的融洽氣氛,因這新生的輕鬆感而喜悅。然後,他告訴她可能有機會到國外去,他因為太過難為情而無法拒絕。

  「你的意思呢?你可以坦白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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