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美麗與毀滅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星期天和星期一下午,他讀著報紙上的漫畫專欄。其中一則裡畫的是一個滑稽的日本男管家,讓田奈樂不可支,雖然他強烈主張那個男主角的臉像美國人,但在安東尼看來,分明就是個東方人。田奈讀報的困難在於,雖有安東尼的協助幫他把最後三格的生字拼出來,而他注意力之集中,完全符合康德(Kant)的批判標準,以至於拼完後三格就忘記到底第一格的內容在講什麼。

  六月中,安東尼和葛羅麗亞慶祝結婚周年的方式是「約會」。安東尼在門口敲門,葛羅麗亞則飛奔過去請他進來。然後,兩人雙雙坐在沙發上一起回憶彼此幫對方取過的昵稱,重燃過去的愛火。然而這個「約會」卻成為一道分水嶺,自此他們的夜晚不再安祥,而是充滿了悔恨的激情。

  六月接下來的日子裡,恐懼睥睨葛羅麗亞,攻擊她,驚嚇她,使她原本開朗的靈魂倒退回半個世代以前。而後恐懼又慢慢地淡出,退回到它的源頭,那無法透視的黑暗——殘酷無情地啃噬著她的青春。

  事情是發生在靠近波特卻斯特的一個小鄉村的火車站,過程充滿了戲劇性。車站一整天都沒什麼人,像個大草原曝曬於塵土飛揚的黃色陽光下,原原本本暴露于城市鄉巴佬的眼前。這種人是鄉下人中最令人討厭的類型,他們與大都會比鄰而居,學到的是都市人廉價的精明機智卻沒學到風雅。一大群像這種兩眼血紅、可厭如受到驚嚇的牛群的鄉巴佬,成為事件的目擊者。在他們困惑而不明事理的心中所得到的朦朧印象,最粗略的是把這件事當成一個猥褻的笑話,而最細膩的,則是「羞恥」;在此同時,這件事也象徵了光明開始從兩人世界中淡出。

  一整個夏日酷熱的下午,安東尼在亞力克·馬利安的家閑坐喝威士忌,而葛羅麗亞則和康斯坦絲·馬利安去海灘俱樂部游泳,在條紋的遮洋傘下做日光浴。葛羅麗亞躺在柔軟而溫暖的沙灘上性感地伸展身體,照例曬黑她的腿。接著,四個人又聚在一起,間或吃點三明治;然後,葛羅麗亞起身,用洋傘拍拍安東尼的膝蓋吸引他的注意力。

  「親愛的,我們該走了。」

  「現在?」他不太情願地看著她。對他而言,在那一刻,沒有什麼事比在陰涼的陽臺上喝甜威士忌酒消磨時光還重要,何況還可以跟男主人漫無邊際地聊天,回憶一些已被遺忘的政治選舉的花招。

  「我們真的得走了,」葛羅麗亞重申,「我們可以搭出租車到車站……走吧,安東尼!」她下令,專制的意味更加濃厚了。

  「喂喂……」馬利安的長談被迫中斷,用傳統的方式表達反對,他刻意重新為安東尼再倒滿一杯威士忌,起碼也要十分鐘的時間才能喝完。然而在葛羅麗亞惱怒催促「我們真的必須走了」的情況下,安東尼於是一飲而盡,移動腳步,向女主人深深地鞠躬道別。

  「看來我們『必須走了』。」他優雅地說。

  片刻之後,他隨著葛羅麗亞沿著花園小徑行走,夾道是高聳的玫瑰花叢,她的洋傘輕拂過六月茂密生長的樹葉。她真是太不體貼了,當他們抵達大路時,安東尼想,他感覺自己的情感受到傷害,認為葛羅麗亞不該打斷這麼單純而無害的樂趣。威士忌為他緩和且厘清心中的不安,並讓他想起她這種專斷的態度也已經不止一次出現了,是不是經常只要她的洋傘一揮動,或眼睛眨一下,他就得乖乖放棄自己的快樂呢?他原本單純的不情願逐漸轉為惡意,像一個無法抗拒的泡泡在他體內膨脹,他一言不發,倔強地強忍想要指責她的欲望。他們在旅店前搭上一輛出租車,車行沉默地開往小火車站……

  然後安東尼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就是向這個冷淡而不為所動的女孩宣示他的意志,以莊嚴的努力來獲得他一直想要而不可得的支配權。

  「我們去巴尼家坐坐,」他看也不看她地說,「我現在不想回家。」

  ——巴尼太太,就是拉凱爾·傑瑞爾,在距紅門幾裡遠的距離有個夏天避暑的地方。

  「那裡我們前天才去過。」她簡短回答。

  「我確信他們會很高興看到我們的。」他自覺這個理由並不充分,在一股倔強的支使下,他又補充,「我想去巴尼家看看,我一點也不想回家。」

  「噢,我一點也不想去巴尼家。」

  頓時他們彼此對視。

  「怎麼了,安東尼,」她惱怒地說,「現在是星期天晚上,有可能他們家裡有客人一起共進晚餐,為什麼我們偏要在這個時候過去——」

  「那麼,為什麼我們不能繼續待在馬利安家?」他說出內心話,「當我們玩得正高興的時候,為什麼突然要回家?他們還要我們留下來吃晚餐。」

  「他們必須這麼說。錢給我,我去買票。」

  「我不會給的!我現在根本沒心情去擠那熱死人的火車。」

  葛羅麗亞在月臺上跺腳。

  「安東尼,你現在的樣子根本就是個醉鬼!」

  「正好相反,我清醒得不得了。」

  然而他嘶啞的聲音卻無意間洩漏了真實,葛羅麗亞非常確定他在說謊。

  「假如你是清醒的,你就會給我錢去買票。」

  但現在說這些都已經太晚,安東尼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葛羅麗亞一直都很自私,她從以前開始就很自私,而未來也將繼續自私下去,除非他把握此時此地向她宣告,自己才是她的主人。這次的情況是所有情況的縮影,她只為了自己一時心血來潮,就剝奪了他快樂的權利。他的決心更加堅定,瞬間變成一種陰鬱慍怒的恨意。

  「我是不會上火車的,」他說,他的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巴尼家。」

  「我不去!」她大吼,「如果你真的要去,那我就自己一個人回家。」

  「那就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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