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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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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傷 在比利時的列日淪陷德軍的同時,安東尼和葛羅麗亞抵達了紐約。回顧六個星期以來發生的點點滴滴,有如奇跡般的幸福。他們對彼此的瞭解大幅度地增加,就像大多數年輕的新婚夫婦都會經歷的一樣,他們會發現雙方在某些特定想法、會好奇的事物,及精神上的怪癖等都有相同之處;確信對方跟自己本質上是相契合的。 然而,要將兩人的許多對話維持在討論的層次,卻是件相當費力的事。辯論對葛羅麗亞的個性來說是個致命傷。截至目前為止,她所交往的朋友,不是智力層次不如她,就是震懾於她的美貌、也不敢拂逆她意見的男人;因此,當安東尼從她自認為正確無誤、毋庸置疑的定論中挑毛病,很自然地,便激怒了她。 起初,他並沒有認清這個結果,部分源自她所受的「女性」教育,部分則是由於她的美貌,因而傾向於推論是她整體性別上有所局限的緣故。例如,她完全沒有公平的觀念,這讓他抓狂。然而,他也發現,當她真的對某個主題產生興趣,她的頭腦會轉得比他快而不知疲倦。其實他不明白的是,她的目的只是想賣弄學問——也就是某種對秩序和精確的概念,以及視生命為一件拼布藝術,每個部分都有神秘的關聯。然而經過一段時間以後,他終於領悟她的個性中,的確存在著這種很不協調的特質。 在兩人的共通點中最明顯的就是,他們會以近乎變態的方式互相牽動對方的心。在離開科羅拉多的旅館那一天,葛羅麗亞坐在其中一張床上,那時他們正在收拾行李,她突然開始悲泣。 「親愛的……」他的手環抱著她,把她的頭拉過來靠在他的肩膀,「怎麼回事,我的小葛羅麗亞?告訴我。」 「我們就要離開了,」她啜泣,「噢,安東尼,這算是我們第一個住在一起的地方,瞧我們這兩張可愛的小床——在這裡並排——它們將永遠等待我們,而我們卻永遠也不可能再回來了。」 她又像往常一樣撕扯著他的心。感傷又再度襲向他,讓他淚眼模糊。 「唔,葛羅麗亞,我們現在正要前往另一個房間,和另外兩張可愛的小床,我們這一輩子都將永遠在一起。」 話語如決堤般湧出,她的聲音低沉而嘶啞。 「但它將不會——就像那兩張床一樣——再回來了。每個我們前往和離開的地方都在改變,某些事失落了——某些事被留下。你根本不可能再經歷同樣的事情,而我曾經完全屬你,在這裡……」 安東尼激情地將她緊緊擁抱,這一刻他對於她個性中的感傷的深刻洞察,遠超過任何的批評所能及,他只願她能夠盡情地哭泣——這個無所事事的葛羅麗亞,這個放縱自己夢想的葛羅麗亞,她正品嘗著生命的苦澀,這正是青春歲月中最值得紀念之物。 下午稍晚時分,當他去車站購票回來,發現葛羅麗亞睡在其中一張床上,她的手臂蜷曲抱著一個他第一眼認不出是什麼的黑色物體。等他再靠近一點看才發現,原來那是他的一隻鞋子,已經不算是新的,也不乾淨,然而她被淚水沾濕的臉頰,卻枕在鞋子上,他終於領悟到她所發出的古老而極其高貴的訊息。帶著幾乎是狂喜的心情,安東尼將她喚醒,看著她對他微笑,雖感覺有些羞澀,卻完全理解她獨特而纖細的想像力。 不再去批評這兩件事情的得與失,對安東尼來說,他們倆人似乎因此又更靠近愛情的核心一步。 灰屋 從二十幾歲起,生命真正的驅動力便開始減緩下降,確實,在二十多歲時很多事情就已經決定,到了三十歲,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有意義的,其實都和十年前無所差別。一個三十歲的街頭手風琴演奏者,多多少少已成為一個過氣的人,就只能繼續拉手風琴——一旦他選擇了當手風琴藝人,一切就已被決定!人性的污穢無例外地染指所有自然的、美麗的事物,它們只有在年輕還涉世未深的年紀,才能被體會和掌握。一個光輝燦爛的舞會,被浪漫而快樂的笑聲圍繞,被絲綢和錦緞所裝點,其實正足以顯示它的本質是人為的——噢!那只永恆的造物之手!——原本一出至為悲傷至為神聖的戲,卻充斥著喋喋不休的臺詞,拙劣的模仿者揮汗吃力地表演,而角色的類型也受限於懦夫和男性的感傷。 對葛羅麗亞和安東尼來說,新婚的第一年和灰屋讓他們陷入以上狀態,手風琴藝人正逐漸步入他無法逃脫的變形命運。這時她二十三歲,他二十六歲。 起初,灰屋全然出於他們田園牧歌的幻想。當兩人從加州回到安東尼的公寓,才十四天,就覺得難以忍受,為打開的旅行箱、太多訪客和那永遠沒法解決的洗衣袋等所造成的窒息氛圍困住。他們和朋友討論有關自己未來的嚴重問題。當安東尼逐一列舉出兩人未來「該」做什麼,以及「該」住在哪裡時,坐在一旁的迪克和墨瑞會很嚴肅、幾乎是若有所思地表示贊同。 「我想帶葛羅麗亞到國外,」他抱怨,「要不是因為這可恨的戰爭……接下來,我會想要在國內找一個地方,也許離紐約不遠,當然,那裡可以讓我靜下心來寫作……或做任何我決定要做的事。」 葛羅麗亞笑了。 「你們不覺得他很可愛嗎?」她問墨瑞,「任何他決定要做的事!但是假如他去工作,那我要做什麼呢?墨瑞,如果安東尼工作,你會陪我出去玩嗎?」 「至少,我現在還沒有要去工作。」安東尼立刻說。 在他們之間似乎有個模糊的默契,就是在未來的某一天,安東尼會進入令人稱羨的外交界,並被所有的王公大臣豔羨,因為他有個如此美麗出眾的妻子。 「這個,」葛羅麗亞無奈地說,「我很確定我真的不知道。我們一直反復不斷地談,卻沒有任何進展,我們也問了身旁所有朋友的意見,但他們都只按照我們想要的答案回答,我真希望有人可以幫助我們。」 「你們何不走出去——到格林威治或其他地方?」理查德·卡拉美提議。 「我很願意,」葛羅麗亞精神一振,「你想我們可以在那裡找到房子嗎?」 迪克聳肩不置可否,而墨瑞則笑了。 「你們在開我玩笑,」安東尼說,「真是不切實際的傢伙!只要一提到某個地方,你們就會希望從我們的口袋裡掏出成堆的相片,展示每個小屋的建築風格的差異。」 「那種房子我才不要呢,」葛羅麗亞哀嚎著,「一個又熱又擠的小屋,隔壁房間還有一大堆嬰兒,而他們的父親則正卷起袖子鋤草——」 「拜託拜託,葛羅麗亞,」墨瑞打斷她,「沒有人想把你關在小屋裡,老天,到底是誰先提到小屋的?不過,除非你們真的付諸行動去尋找,不然還是永遠沒地方住的。」 「去哪裡呢?你說要『真的付諸行動去尋找』,但是去哪找呢?」 墨瑞揮舞著他像動物的手掌指著可能的地方表示敬意。 「哪裡都可以去,在這個國家裡,有這麼多地方可去。」 「還真謝謝你了。」 「看這裡!」理查德·卡拉美得意洋洋地轉著他的黃色眼瞳,「你們的問題就在於兩個都是雜亂無章的人,你們對紐約州有任何認識嗎?安東尼,你閉嘴,我在跟葛羅麗亞說話。」 「嗯,」終於她坦承,「我曾去過波特卻斯特(Portchester)和康乃迪克(Connecticut)附近,參加過兩三次的家庭派對——不過,當然它們都不在紐約州境內,對嗎?我想墨利斯鎮(Morristown)也不是。」她慵懶地說畢,完全文不對題。 所有的人都爆笑出來。 「我的天啊!」迪克大叫,「什麼叫『我想墨利斯鎮也不是!』別鬧了,葛羅麗亞,我還聖塔芭芭拉也不是。現在,你聽著,首先,除非你們手上有用不完的錢,不然就不用去考慮紐波特(Newport)、南漢普頓(Southhampton)或塔克錫多(Tuxedo)那裡的房子。那些地方對你們來說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們都嚴肅地點頭同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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