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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因為抓到他的語病,她以相當瞭解狀況的口氣糾正他——他並沒有走到窗戶旁,更沒有靠近。他就只是站在床邊,然後就因害怕而打電話。

  「噢,」她說——接著,「我困得要命。」

  他們並排躺在床上約一小時,仍沒有入睡。葛羅麗亞緊閉雙眼,使得青色的月光透過眼簾,呈現一片深紫色,在眼前圍繞不去。安東尼則無神地凝視著頭頂上的黑暗。

  一段時間後,這件事逐漸不再被隱藏,可以公開拿出來取笑,他們發展出一套對應的模式——不管何時,當夜的恐懼又再度壓倒性地襲擊安東尼,她會擁抱他,低聲如歌地輕哼:「我會保護我的安東尼,噢,沒有人可以傷害我的安東尼!」

  他把她的舉動視為兩人之間取樂的小遊戲而一笑置之,然而對葛羅麗亞而言,意義卻絕對不僅止於一個玩笑,起初,是強烈的失望;接著,這變成她必須按捺住脾氣的時刻之一。

  葛羅麗亞的情緒管理,不管理由是洗澡時沒有熱水,或起于與丈夫之間的小爭執,幾乎成為安東尼每天的主要責任。他不得不沉默以對,要不施加壓力,再不就讓步或強迫方式來處理她的情緒。憤怒之下,她的殘酷言行只是她無節制的自我中心在作祟。因為她很勇敢,因為她被「溺愛」,因為她獨斷獨行又令人可敬的獨立判斷,終極的理由,是因為她驕傲地認為,沒有一個女孩能比得上她的美麗。于此,葛羅麗亞發展出一套完整而務實的尼采哲學,當然,本質還是徹底感性的。

  例如,她的胃口。她已習慣某些特定菜色,且強烈相信她不可能吃下其他東西。早晨接近午間,一定要有檸檬水加西紅柿色拉,接著午餐則是小份量包餡料的西紅柿。她不僅嚴格限定食物的種類,連烹調方式都有一定的講究。婚後兩星期間,她的挑食所造成的極度困擾發生在洛杉磯。一個倒黴的服務生端來一道填西紅柿,但裡面的餡是雞肉色拉而不是芹菜。

  「我們這裡都是這樣料理的,女士。」他對著眼前那對憤怒瞪著他的灰眼睛顫抖地說。

  葛羅麗亞沒有回應。然而當服務生戒慎恐懼地轉身離開後,她緊握雙拳猛拍桌子,桌上的瓷器和銀器都咯吱作響。

  「可憐的葛羅麗亞!」安東尼不覺笑了出來,「你不能每次想要什麼就得到什麼,不是嗎?」

  「我不吃這個餡!」她突然發怒。

  「我去把服務生叫過來。」

  「我不要你去叫!他什麼都不懂,那個該死的笨蛋!」

  「呃,這不是他們的錯,要不就退回去不吃,當作沒這回事,要不就吃下去,別管什麼味道了。」

  「住嘴!」她回嘴。

  「為什麼要把氣發在我身上?」

  「噢,不是的,」她嗚咽,「但我就是不能吃。」

  安東尼無奈。

  「還是我們找別的地方。」他建議。

  「我哪裡也不想去,我已經很厭倦在路上的咖啡館到處亂轉,卻找不到一樣東西是可以吃的。」

  「我們什麼時候在路上的咖啡館到處亂轉了?」

  「可是在這個地方你就必須這麼做。」葛羅麗亞堅持她的強辯。

  安東尼無計可施,只好嘗試另一種策略。

  「為什麼你不試著吃吃看?也許它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糟。」

  「因為——我——就是——不——喜歡——雞肉!」

  她拿起叉子開始嫌惡地戳著那個番茄,安東尼預期她的下一步,就是把裡面的餡盡可能挖出來丟在旁邊,也相當確定她的怒氣幾乎已經要達到最高點——有一瞬間他偵測到她的憎恨,向他及周圍所有人齊發,有如火星四濺——而現在這個生氣的葛羅麗亞,是完全無法接近的。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令他驚訝。他看到她猶豫地把叉子舉到嘴邊,試了一小口雞肉色拉,緊皺的眉頭並沒有鬆開,她仍然很焦慮,也沒有說任何一句評論,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她又再吃了一口——轉眼間,她已經開始吃起來。安東尼費了很大的力才忍住不笑出來;良久以後他開口,字斟句酌不讓她有任何聯想到雞肉色拉的可能。

  此類事件,和其變奏,在他們新婚一年間不斷重複發生有如一首哀傷的賦格曲;結果通常讓安東尼感到受挫、惱怒和沮喪。然而,一次激烈的個性摩擦(事件是跟送洗衣服有關),雖然結果仍免不了以他的讓步收場,卻令他備感困擾,耿耿於懷。

  事情是發生在一個下午,地點在科羅拉多,那裡是他們此次蜜月旅行停留最久的地方,約三星期以上。那時葛羅麗亞正為接下來的午茶盛裝打扮,安東尼在樓下收聽完有關歐戰的最新快報後,走進房間,親吻她撲過粉的後頸,接著走向他的衣櫃。當他開關抽屜無數次很明顯沒有發現要找的東西,便轉身去問那個尚未完成的大師級藝術品。

  「葛羅麗亞,你那裡有手帕嗎?」他問。

  葛羅麗亞搖著她的金髮表示否認。

  「一條都不剩了。我現在用的是你的。」

  「我想,應該是最後一條了。」他幹幹地笑了兩聲。

  「是嗎?」她正在描她的唇,輪廓搶眼卻精緻。

  「送洗的衣服還沒回來嗎?」

  「我不知道。」

  安東尼遲疑——然後,像是突然領悟到什麼,打開壁櫥的門,他的懷疑當下被證實成真。掛鉤上是旅館提供的藍色提袋,裡面滿是他的衣服——那是他先前就裝好的,在這之下的那一層則如垃圾般堆滿了數量驚人的華麗服飾——有貼身衣物、長襪、洋裝、女睡袍和睡衣褲——幾乎大部分都沒穿過,但無疑地,這些全部都是葛羅麗亞該送洗的東西。

  他站著讓壁櫥的門保持全開。

  「葛羅麗亞,為什麼!」

  「怎麼了?」

  她正在擦去原先畫的唇線,以一種神秘的洞察力修正形狀;她拿著唇膏的手沒有一根手指顫抖,眼睛看也不看他。她的專注大獲全勝。

  「你還沒把衣服拿去送洗?」

  「它們還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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