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美麗與毀滅 | 上頁 下頁 |
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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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情」 婚後半年間——他們旅行到西岸,在加州海岸消磨了幾個月的時間,直到深秋,他們厭倦了那棟靠格林威治的灰屋為止——那些日子,那些地方,見證了兩人的喜悅時光。訂婚階段令人沉悶的田園牧歌,首次不敵現在這種親密關係的強烈浪漫。沉悶的牧歌已離他們遠去,飛到其他戀人的身上;在某一天他們忽然發現它不見了,而他們幾乎一無所覺。如果在牧歌時期他們當中有一人失去對方,那麼那段失去的愛情對失戀者來說,就會成為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模糊欲望,埋藏在生命的陰影之中。然而,魔法必定是加快了腳步,因此戀人們仍舊彼此相守…… 牧歌逝去了,但也同時帶走了青春。會有那麼一天,葛羅麗亞發現男人們不再令她感到無聊;也會有那麼一天,安東尼發現他又可以在外面待到深夜,和迪克高談闊論那一度盤踞他所有世界的抽象概念。然而,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已擁有過最完美的愛情,他們仍會緊緊把握其剩餘。愛情仍以各種形式繼續——他們在夜裡談心,直到心靈因深夜的荒涼而變得敏感脆弱的時刻,直到夢的世界全盤佔領了生命;他們發展出對彼此深厚而親密的體諒;他們因同一件事發笑,因同一件事讚美,因同一件事悲傷。 剛開始,這是一段發現彼此的時期。他們在對方看到的樣態是多樣的、紛雜的,更進一步說,是包裹在愛情的糖衣下,以至於這些發現都不被視為一種單獨而需要處理的現象——是可以被允許的,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安東尼發現這個跟他同住的女孩,是一個非常容易神經緊張和有高度自私傾向的人。而葛羅麗亞則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確認,他的丈夫在自己想像的千百萬幻覺面前,是一個徹底的懦夫。剛開始她還不是很確定,因為當那個膽怯的他出現,並幾乎要變成一個可憎的事實前,就已退卻消失,以至於讓葛羅麗亞以為那只不過是源於自己的胡思亂想。她對此採取的反應並非由於性別的關係——她的感覺既非厭惡,也沒有引起過於早熟的母愛出現。因為她自己在生理上幾乎沒有什麼好害怕的,所以根本無法瞭解安東尼的情況,於是她便刻意表現出跟他的懦弱相反的特質,也就是說,即使在受到驚嚇和壓力之下——當他的想像力又在作祟——他就變成一個膽小鬼,但她讓他感覺到,他自己仍保有某些男子氣概,不管出現的時間多短,都能令她因此感動贊許。而當他察覺自己正在被她注視時,他的驕傲就會逐漸回復。 這個人格特質剛開始只以比焦慮多一點的姿態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例如在芝加哥,他嚴重警告出租車司機不要超速;例如葛羅麗亞一直想去某些特定以無法無天著名的咖啡館,卻遭到他的拒絕;這些在傳統的詮釋下都可以成立——這全部都是因為他在為她著想的緣故;然而,他們之間越來越多的忌諱卻困擾著她。之後,在舊金山的旅館中發生的一件事,讓她認清了事實,那時他們才新婚一個星期。 時間是午夜,房內漆黑一片。葛羅麗亞正在打瞌睡,安東尼在她身旁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讓她錯覺他已經入睡,但突然間她看到他用手肘撐起上半身,朝窗戶的方向凝視。 「怎麼了,親愛的?」她喃喃說。 「沒事。」——他放鬆躺回枕頭,並轉身面向她——「沒事,我親愛的妻子。」 「不要叫我『妻子』,我是你的情人,妻子這個詞太惹人厭,你應該叫我『永遠的情人』,聽起來比較明確而令人嚮往。……來,睡在我懷裡,」她的語氣突然溫柔起來,「有你在我懷中,我可睡得如此安穩,如此安穩。」 睡在葛羅麗亞懷中其實是有既定意義的,意味他得將一隻手臂滑入她的肩膀之下,兩手固定在她身旁,身體姿勢儘量做出有三個邊的嬰兒床形狀,好容納她超放鬆的睡姿。隔了大約半小時,安東尼的手臂開始酸麻,他會翻過身來,等待葛羅麗亞熟睡,然後溫柔地將她推向朝床的另一側——接著,卸下他所有的防備後,安東尼便蜷曲而睡,恢復為平常像打結似的姿勢。 而葛羅麗亞則因為已經得到情感上的慰藉,也就安心地收兵撤退至睡眠狀態。布洛克門贈送的旅行鐘滴滴答答地前進五分鐘;沉靜籠罩房間,擴及至那陌生而不具人性的家具,和半壓迫感的天花板,它的兩側難以察覺地融化為看不見的牆壁。突然,窗外傳來一陣騷動,尖銳的聲音劃破寂靜而沉悶的空氣。 安東尼從夢中跳起來,神經緊張地站在床邊。 「誰在那裡?」他大聲喊叫,聲音充滿了驚恐。 葛羅麗亞動也不動地躺著,完全清醒過來,她全神貫注傾聽的不是窗外的聲音,而是身旁這個幾乎喘不過氣來的人,他的聲音從此處投射至彼處未知的黑夜。 聲音停下來了,房間又恢復原來的靜寂——然後安東尼拿起電話劈頭就說: 「有人企圖要闖入房間!……」 「有人在窗戶外面!」這次他加重語氣,但夾雜著驚恐。 「好!快一點!」他掛回話筒,站著動也不動。 ……門口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和人的喧鬧,還有敲門聲——安東尼上前去開門,進來一個興奮的值班櫃檯職員,還有三個服務生在他身後探頭。櫃檯職員手裡握了一枝沾水筆當武器作勢揮舞;其中一個服務生則緊抓著一本電話簿怯怯地盯著它看,他們三個是被旅館巡房的員工在倉促之下召集過來的,他們動作劃一,就像一個人一樣湧入房間。 開關一開,點亮了燈。葛羅利亞迅速抓著身旁的床單一角,把自己埋入避免被注視,緊閉雙眼逃避這些不速之客突然造訪的驚恐。在她飽受驚嚇的意識中,已經不剩一絲一毫的寬容,一切都是安東尼的錯,不可饒恕。 ……值班櫃檯的聲音在窗戶邊響起,他的語氣半像僕人,半像老師在指責學生。 「這裡根本沒有人,」他很確定地宣告,「我的老天,不可能有人在窗外的,這裡到街上地面的高度足足有五十尺遠,你聽到的一定是強風猛力拍打百葉窗的聲音。」 「噢。」 然後她開始為他感到悲哀。她只希望能夠安慰他,重新把他溫柔地擁入懷中,並叫這些人趕快離開,因為他們的出現只會令人覺得噁心。然而,她因為怕丟臉而無法把頭探出來,只聽到一句不完整的話和連串的道歉,都是員工的慣用說法,還有一兩聲服務生忍不住的竊笑。 「整個晚上我都快被搞瘋了,」安東尼說,「但也不知為什麼,那些聲音就是不斷騷擾我——我被吵得都睡不好。」 「是的,我瞭解,」值班櫃檯熟練地安撫,「我自己也有過那樣的經驗。」 房門關上了,燈光也熄滅了,安東尼無聲地走過地板爬回床上,假裝熟睡的葛羅麗亞此時輕聲歎了一口氣,滑入他的臂彎。 「怎麼回事,親愛的?」 「沒事,」他回答,但聲音依然顫抖,「我以為窗戶外面有人,所以就去看了一下,卻什麼也沒發現,但那個噪音卻還不停,所以我就打電話到樓下。如果吵到你我很抱歉,但我今天晚上真的焦慮得不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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