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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洞穴裡的氣息

  在新娘家用過晚餐回到公寓,安東尼把燈關上,躺在床上,覺得自己仿佛就像餐桌上的瓷器一樣不具人性而脆弱。這是一個溫暖的夜——只要蓋一張床單就很舒適——從他敞開的窗戶傳來外面的聲音,是微弱的、夏夜的聲音,鮮活地勾勒未來的遠景。他回想自己曾走過的年輕歲月,它曾是浮誇而多彩多姿的,但他的嘲諷心態相對於人類有史以來不變的情感,便顯得過於淺薄而猶豫不決。不過現在他終於明白,有些事是可以超越的,那就是他與葛羅麗亞靈魂的合而為一,她的靈魂所散發的光彩和鮮明,恰足以為書本死氣沉沉的美,提供活生生的養分。

  外面的聲音持續透過他房間高聳的牆壁傳來,細微而相互消融——夜的城市裡有什麼東西正在來回拋擲,就像一個小孩在玩他的球。在哈林區、布隆克斯區、葛默西公園,以及沿著濱水區等地,當中無數個小起居室裡,以及月光照耀、卵石鋪設的屋簷下,千百萬的戀人正在發出同樣的聲音,他們的呼喊斷斷續續地飄散在空氣中。在夏夜的深藍中,整個城市都在跟這個聲音玩耍,高高拋起,又將它喚回,在某個短暫的瞬間,承諾了生命可以美得像一個故事,承諾了幸福的存在——只要承諾存在。生命本身就包含了愛與希望,再也沒有比這個承諾更偉大了。

  然而,卻有一個新的音符從夜的合唱中偏離而出,讓人聽起來相當刺耳而不快,那是從距他窗前大約一百尺的通道傳來的雜音,是一個女人的笑聲。剛開始是低沉、持續的嗚咽——像是某個女僕和情人在一起調情,他猜想——然後音量增強,逐漸歇斯底里,讓他回想起曾有某個女孩,在看輕歌劇表演的場合,整個人被神經質的笑聲壓倒的樣子。

  然後聲音又沉寂、遠去,為的是能夠再度揚起,這次還間雜著言語——是一個猥褻粗俗的笑話,有關什麼惡作劇吧,他其實聽不太清楚。中途會有幾秒鐘的間斷,他只能模糊聽到一個男人低沉的嗓音,然後高音又再繼續——冗長而沒有止盡;剛開始安東尼只覺得有些困擾,後來卻奇怪地害怕起來。他全身顫抖,從床上起身走到窗戶前。聲音已經達到了某個高潮點,充滿張力和窒息,幾乎已接近尖叫的程度——然後它停息了,留下空虛的沉默,仿佛被另一波更強的沉默所威嚇而噤聲。安東尼站在窗邊,良久,才回到床上,陷入低潮而心煩意亂。他試圖壓抑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然而,那女人的浪笑聲流露的動物本能,卻完全盤踞了他的想像,並在這四個月以來,再一次喚起他久違的對生命俗務的厭惡感和恐懼,房間逐漸令他感到窒悶,他想出門去吹吹冷風,暫時遠離塵囂,讓他的心靈重回安詳和疏離。而生命則是外面的那個聲音,那個令人不悅而反復不斷的女性的浪笑。

  「噢,我的天啊!」他呼喊,大聲喘息。

  安東尼把臉埋在枕間,試圖集中精神想像明天所有的細節,但結果仍是徒然。

  早晨

  他在灰白的天光下醒來,發現時間才到清晨五點鐘。他很懊惱自己這麼早就醒來——這樣在婚禮上他會顯得十分困倦,這時他便忌妒起葛羅麗亞了,因為她可以藉由精巧的化妝掩飾疲憊。

  在盥洗間中,他審視鏡中的自己,看到臉色不尋常地蒼白——在灰白的晨光映照下,他臉上的細小瑕疵看起來異常明顯,而才隔了一晚,胡碴的殘梗又抽長了,痕跡隱約可見——這些效果加總起來,就是讓他顯得不討人喜歡、憔悴的生病模樣。

  在梳粧檯上散落著許多對象,他一件件翻弄,突然感到手指變得笨拙不聽使喚——有兩人到加州的機票、旅行支票簿和他的手錶,一分一秒不停走著,還有他公寓的鑰匙,待會要記得交給墨瑞,及最重要的戒指,它的台座是由白金打造,上面鑲著祖母綠寶石;這是葛羅麗亞堅持要的;她說,她一直很希望擁有一個綠寶石婚戒。

  這是他送給她的第三件禮物;第一件是訂婚戒指,再是一個小的黃金煙盒。從現在開始他會送她許多東西——衣服、珠寶,朋友和興奮好玩的事。從今以後他必須供養她的每一餐,這令他覺得似乎有點不可思議。這將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他開始質疑自己是否低估了這趟旅程的預算,是否最好再多準備一點現金支票。這個問題讓他很煩惱。

  然後,隨著婚禮無聲的逼近,他心中的雜事也一掃而空。這一天終於來了——這是六星期前他根本沒有想到,也無法預期的,現在卻一點一點展開了,金黃色的光從東邊的窗戶透入,在地毯上跳舞,仿佛正在嘲笑他那重複出現的厭惡之感是多麼地不合時宜。

  安東尼神經質地哼笑出一聲短促的鼻音。

  「老天!」他喃喃自語,「我現在就跟結過婚一樣好!」

  伴郎們

  六個年輕人聚在老帕奇的圖書室,在酒精的作用下,情緒越發興高采烈。他們喝的「老媽的特級烈酒」,正埋在書架旁的冰桶中。

  年輕人一:我發誓!相信我,在我下一本書,我一定要寫一場婚禮讓他們頭腦冷靜一下!

  年輕人二:前幾天我碰到一個女孩,她覺得你的書很有力量。那些年輕無知的少女最會對寫作這種原始的行業瘋狂了。

  年輕人三:安東尼人呢?

  年輕人四:他在外面走來走去跟自己喃喃自語。

  年輕人二:我的天!你看到那個牧師沒?他的牙齒可真特別。

  年輕人五:你就把他們當成本來就是這樣。人會鑲金牙齒還真有趣。

  年輕人六:他們可是很愛的呢!我的牙醫曾跟我說,有一次一個女病人到他那裡,堅持要做兩顆金牙齒。根本沒什麼道理可言,只要他們自己覺得好就好了。

  年輕人四:聽說你出了一本書,迪克,真是可喜可賀!

  迪克:(僵硬地)謝了。

  年輕人四:(單純地)內容寫什麼?是大學校園的故事嗎?

  迪克:(更僵硬)不,不是校園故事。

  年輕人四:真可惜!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寫哈佛的好書了。

  迪克:(話中帶刺)就缺你去寫啊?

  年輕人三:我想我看到一大群客人坐在車上正轉彎要進來了。

  年輕人六:看這個陣仗今天開的酒絕對不少。

  年輕人三:當我聽到老帕奇要在這裡舉行婚禮,老實說我還受到不小的打擊。你知道,他是嚴厲主張禁酒的。

  年輕人四:(手指交擊發出清脆的聲響,激動地)完了!我想起來我忘了帶東西了,我就只一直想著我的背心。

  迪克:你忘了什麼?

  年輕人四:完了!完了!

  年輕人六:喂!喂!發生什麼慘劇啦?

  年輕人二:你忘了帶什麼?要回家拿嗎?

  迪克:(惡意地)他忘了他那本哈佛故事的情節。

  年輕人四:先生,不是,我忘了帶禮物了,真糟糕!我忘了買老安東尼的禮物。我一直覺得還有時間,還有時間,結果最後我還是忘了!不曉得他們會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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