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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好吧——我走。」

  他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完全缺乏原創性而且無可救藥,確實他也感覺到整個氣氛越來越沉悶,他真希望她開口說話,責備他,大聲吼他,做什麼事都好,就是不要這種冰冷的沉默和無動於衷。他在心中暗咒自己的軟弱和愚昧;他最希望的是能夠打動她,傷害她,看她因此屈服。可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再度犯錯。

  「假如你真的很討厭吻我,那我要走了。」

  他看到她的嘴唇微微扭曲,連他僅存的尊嚴此時也離他而去。終於,她開口了:

  「我想,這句話你已經重複說了好幾次了。」

  他立即準備整裝,找到他放在椅子上的帽子和外套——在這難熬的時刻匆忙穿戴完畢。走前他再看了長沙發一眼,瞭解到她根本沒有轉頭看他,甚至連動都沒動過。他匆匆說了聲「再見」,語帶顫抖和悔恨,迅速地離開房間,一點尊嚴也不剩。

  葛羅麗亞靜靜地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她的嘴唇依然扭曲;她的目光直視前方,眼神驕傲而疏離,然後一點一點地朦朧,她喃喃對著即將熄滅的爐火,半提高音調地說了六個字:

  「再見,你這笨蛋!」

  恐慌

  這個男人受到了生命中最大的打擊。終於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然而在發現的同時,他似乎也把它推向遙不可及的遠方。安東尼悲慘地回到家,頹然坐倒在椅子上,甚至連外套都沒脫,一坐就是一小時,他的思緒紛亂狂奔,都往自溺而沒有建設性的牛角尖去鑽。她把他從身邊趕走!他反復想的就是這個,且越想越發痛苦。他並沒有抓住這個女孩,用力量征服她直到她屈服於他的欲望;他也沒有運用自己的力量去打擊她的意志,取而代之的是,他走出她的家門,完全戰敗失去還手的能力,他的嘴角下垂,像一個被鞭打責罰的小學生,充滿哀傷和盛怒的情緒。應該有那麼一瞬間,她是非常喜歡他的——噢,她幾乎已經愛上他了。然而轉眼間,他對她而言卻變成了陌路人,一個厚臉皮又猥瑣的人。

  安東尼其實並未自責太深——有也是當然的,然而,現在卻有別的事情佔據了他的心思,而且更加迫切。其實,他為她瘋狂的程度遠比愛她為多。除非他可以讓她再次靠近他,親吻她,令她順從地被他擁抱,那麼在這個世上他就別無所求。憑她那三分鐘裡所表現的堅定和冷漠,這個女孩在安東尼心中的地位,意外地提升到一種高度,完全替代他原先關注的事物。然而,他的瘋狂想法大多還是擺蕩在兩個極端:一面熱烈渴望她的吻,一面又同樣渴望可以傷害她、玷污她。他的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就是去佔領在那三分鐘閃耀著勝利光輝的靈魂。她是美麗的——但她也相當無情,他必須把那股趕走他的力量想辦法占為己有。

  可是在目前,安東尼的頭腦根本沒辦法做分析。他從諷刺習得的清晰思路,本以為是項永不匱乏的資產,現在卻完全無用武之地。不只是那一夜,而是接下來幾天、幾星期,他的書都會變成與家具無異,而他的朋友所居住行走的外在世界,卻剛好是他極力想要逃離的——那裡是冰冷的,吹著刺骨的寒風,他知道只有一棟房子是溫暖的,當中有火光照耀。

  到了午夜,他開始感覺到自己餓了。安東尼下樓走到五十二街,天氣冷到令他幾乎看不清楚;空氣中的濕氣將他的睫毛和嘴角結凍,荒涼的景象從北方蔓延至各處,在這條狹窄而陰鬱的街道徘徊不去。全身裹著黑衣的夜行人卻仍頂著黑夜,在尖嘯的寒風中蹣跚而行,他們小心翼翼地滑步前進,仿佛就像是在溜冰一般。安東尼掉頭走向第六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而沒有注意到經過他的行人都在看他,因為他的外套完全敞開,冷風正長驅直入地吞噬他,猛烈而夾帶無情的死亡陰影。

  ……過了一會,一位女服務生開口跟他說話,她身材肥胖,戴著一個黑框眼鏡,一端綁著一條長長的黑色細繩垂在胸前。

  「請點餐。」

  他以為,她其實沒必要講那麼大聲。他憤恨地看著菜單。

  「你要點餐還是想捐錢?」

  「我當然要點餐。」他抗議。

  「我已經問你三次了,這裡可沒有廁所。」

  他瞥了牆上的大鐘一眼,驚訝地發現時間已經超過兩點了。他現在人在第十三街附近,隔了一會,他看見一個玻璃招牌上面寫著白色的半圓字體,從室內看來剛好上下顛倒、左右相反,變成「孩子的」。上頭零零落落地棲息著三四隻寒冷而半被凍僵的夜鷹。

  「請給我一些培根、蛋和咖啡。」

  女服務生厭惡地看了他最後一眼,迅速轉身離去,那副有吊繩的黑框眼鏡,讓她看起來像個滑稽的知識分子。

  天啊!葛羅麗亞的吻就像花一樣芬芳。他想著她,好像事情已經經過了一年般地感傷,她低沉而清新的聲音,她美麗的曲線透出衣服散發光芒,她的臉龐在路燈的映照下,顏色如睡蓮般的潔白無瑕——在路燈下。

  他不禁又悲從中來,就像在原先的傷口上撒鹽,令他痛苦呻吟。他已經失去她了,這是事實——無可否認,無從粉飾。然而,一個新生的想法又在他心中揮之不去——如果換做是布洛克門呢?那麼現在情況會怎樣呢?這個富裕的男人,年紀適中到可以對美麗的妻子百依百順,寵愛她一時的突發奇想,縱容她的小脾氣,無條件給予她夢想中的生活——就像是一朵別在他西裝翻領的鮮花,過得平安而快樂,完全遠離她所恐懼的事物。他感覺到她不無考慮過和布洛克門結婚,又因為這次安東尼讓她大大失望,極有可能會成為一股突發的強大驅動力,讓她投入布洛克門的懷抱。

  一想到這裡,又引發他孩子氣的瘋狂。他很想殺死布洛克門,讓他為自己惹人厭的傲慢付出代價。安東尼一次又一次對自己重複,他咬牙切齒,眼裡滿是憎恨和驚恐。

  然而,在這些令人生厭的忌妒背後,適足以證明,安東尼終究還是墜入情網了,就像普天下所有的男男女女一樣,他是徹底地、真正地戀愛了。

  手肘旁的咖啡放了一段時間,熱氣逐漸稀薄而至冷卻。店裡的夜班經理坐在他的位子上,看著這個一動也不動的客人獨自坐在最角落的桌子,終於歎了一口氣走向安東尼,此時大鐘上的時針剛過三點。

  智慧

  隔天,騷動平息了,安東尼的理性開始運轉。是的,他戀愛了——他充滿激情地對自己大聲呐喊。那些在一個星期前看似無法克服的障礙:有限的收入,他希望擺脫責任過著獨立的生活等等,在這四十小時以內,與這股令他沉淪不醒的風暴相比,完全變成無關緊要的廢物。如果他不跟她結婚,他到目前為止的生命,會成為自己青春期的絕大諷刺。為了可以面對別人,也為了能夠忍受經常想起葛羅麗亞的痛苦,他必須不能放棄希望。因此,他孤注一擲地從自己不切實際的夢想中擷取希望的養分,當然,這樣的希望絕對是脆弱而不堪一擊的,在一天之內它就破碎消失不下數十次,它來自嘲弄;然而,無可否認的,也由於他的自尊的緣故,這希望才能頑強地屹立不搖。

  由此,也孕育出智慧的火花,讓他對自己有了真正的體認,那是過去安逸的生活所沒有的。

  「記憶是短暫的。」他想。

  的確如此。就好比托拉斯企業的總裁面臨審判的緊要關頭,雖然罪證不足,卻仍因其聯合壟斷的「正義」受抵制而被送入監獄。然而只要他被宣告無罪開釋——一年之內大家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沒錯,他是曾犯了一些錯,不過我相信,應該只是技術性問題。」噢,記憶真的非常短暫!

  安東尼跟葛羅麗亞共度時光的次數不下數十次,以時間來算,總計也有二十多小時。假設他冷落她一個月,也不表示要去看她或跟她說話,且避開每個她可能去的地方,有沒有可能,到時候這樣做的結果,是把他的人格,一併和他的過錯及卑微從她的心中抹去?這是極有可能的,因為她可能從未愛過他。她會遺忘,因為還會有別的男人出現。他打了個冷顫,這意味著他會因此出局——別的男人。只要兩個月——不!說不定不要三個星期,或兩星期——

  他想到這件事時,是災難發生後的第二天晚上,他正準備脫衣就寢。安東尼頹然倒臥在床上動彈不得,全身微微發抖,直視上方的紗罩。

  兩個星期——這其實比沒有時間反應的情況還要糟。在這兩個星期當中,他跟她之間的關係不會有任何改變,他仍抬不起頭來,沒有人格沒有自信——在她面前他還是那個行為越矩的男人,即使只有一小段時間,不,其實只需要一分鐘,這個污點便已成永恆。一想到此他猶豫了。不,兩個星期實在是太短了,必須要有足夠的時間,讓她淡忘那天發生過的苦澀心情。他得給她一段期間讓事件沉寂下來,等事情過去,她就會逐漸地開始想到他,無論程度多麼地輕微,最起碼她會比較公平地同時想起他的討人喜歡和他的卑微之處。

  最後,他認為要達成目的最適合的時間,大約是六星期左右。他在桌曆上搜尋日期,發現那一天是四月九日。非常好,在那一天,他會打電話過去問她可不可以去拜訪她,而在此之前,要做的就是——保持沉默。

  決定以後,他明顯地感覺到情況正在好轉。最起碼,他已經朝希望指出的方向踏出第一步。安東尼領悟到,只要他努力少思念她一點,那麼在重逢的那一刻他便能夠表現出自己希望的形象。

  然後安東尼便陷入沉沉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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