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美麗與毀滅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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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你很在乎這個嗎?好吧,假如你真的想對這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追根究底的話,那麼我告訴你,他沒講出口說他恨你,但我知道他心裡的確是這麼想的。」 「我一點也不在——」 「噢,別再說了!」她高聲說,「這件事對我來說一點都不有趣。」 安東尼費了好大的勁才說服自己默許話題的改變,他們的對話回到對方的過去,玩古老的問答遊戲。當他們再次在對方身上,發現久已遺忘的共同品位和想法時,氣氛才逐漸地和緩。他們交談的內容所流露的真情,遠超過原先預期的效果——雖然乍看之下,兩人只不過假裝接受對方的言詞和價值觀。 然而,培養親密感的過程大概就像那樣。首先必須放棄自己最完美的堅持(這看似光輝燦爛的完成品,其實當中不乏許多虛張聲勢、謬誤和可笑的幽默),然後,等更多細節加入之後,便據此描摹出修正後的理想圖案,或繼續進行第三次修改——不用多久,原先自認為最完美的輪廓便不復存在——而秘密最後終究不成秘密;這些圖畫的線條已經相互混合,把我們真正所想的都洩露出來,即使我們一再修改,我們也永遠不可能賣掉這幅畫,我們必須滿足於相信,這些為我們的妻子、孩子和工作夥伴所繪出的虛幻藍圖,必須是真實而可信的。 「我認為,」安東尼熱切地說,「如果一個男人所居的地位是不被需要,也沒有成就的話,是相當不幸的。老天知道那個愧對自己的我是多麼可悲——不過,有時我還真忌妒迪克。」 她的沉默鼓舞了他,此時她的表現,幾乎已非常接近一種蓄意的誘惑。 「過去一個紳士若要受到尊重,他就必須要有閒暇,做一些對社會有建設性的事業,而不只是抽著煙空談理想,或花言巧語去騙取別人的財產。當然,我也可以去學科學:有時我真希望自己能有機會打好基礎,比如說去念波士頓科技大學。可是如果從現在開始算,我的天,我得花兩年的時間坐在桌前,努力跟基礎物理和化學搏鬥」 她打了一個呵欠。 「我跟你說過,我對別人該做什麼一無所知。」她的話令人厭惡,且由於她的漠然,又燃起安東尼的憎恨。 「難道你對自己以外的事,都沒有任何興趣嗎?」 「的確不太多。」 他的眼睛噴出怒火,原本因先前對話而漸生的樂趣頓時粉碎片片。她一整天都顯得很煩躁而充滿惡意,在這一刻,安東尼幾乎可以確定,自己恨死了她的自私。他看著爐火的眼神顯得愁容深鎖。 然後,一件奇怪的事發生了。她把臉轉向他微笑,當他看著她的笑臉,所有憤怒的余續和受挫的自尊都從他身上脫落了——仿佛他的情緒仍在,但外層卻已隨著她的笑而起伏,仿佛他再也管不住自己胸中洶湧的情緒,而是完全為她的命令所控制。 他向她靠近,執起她的手,以最溫柔的動作將她拉向他,直到她半倚在他的肩膀,她對他微笑著,他低頭吻了她。 「葛羅麗亞,」他溫柔地呢喃叫她的名字。再一次她又對他施了一個魔法,微妙而遍及全身有如芬芳四溢的香水,甜美而令人難以抗拒。 之後,不論是隔天還是多年以後,他都想不起發生在那個午後的重點。她是否曾經被感動?在他的懷中她的話只說了一半——或那就是全部?在他的吻中,她究竟得到了多少歡愉?是否在任何時候她都是這麼地理智而清醒? 噢,這一切對他而言則毋庸置疑。他起身走動,整個人沉浸在純然的狂喜中。女孩子都應該是這樣,把自己蜷縮在長沙發的一角,像一隻燕子剛結束一趟輕快敏捷的飛行,降落於地,用深不可測的眼睛看著他。那麼,他就會停下腳步,每一次開頭都半帶著羞澀,怯怯伸手過去將她擁抱,給她深深的一吻。 她美得令人著迷,他告訴她。過去他從未遇見像她那樣的女孩,他一面乞求她的垂憐,但一面又認真地避免自己涉入太深;他不希望讓自己墜入情網,從今以後他不會再來看她了——因為她的倩影早已在他的生命中無處不在。 多麼甜美的戀愛啊!他真正的感覺既不是害怕也非憂傷——只有跟她在一起才有的深沉喜悅,能夠為他平凡的話語增添色彩,讓他原本做作的感傷更接近真實的悲痛,原本自以為是的裝腔作勢看起來更像是有智慧的樣子。他會再回來的——這是永恆不變的,他早該知道的! 「這樣就夠了,雖然我對於你所知甚少,但感覺卻是奇異而美妙的。然而,以後就不會這樣了——我會更努力瞭解你。」當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心因喜悅而顫抖,我們一般都會將他的表現當成真心誠意。 後來,他想起她對於他所問問題的回答之一,以下是他所記得的內容——也許他已不自覺地重新排列組合並加以潤飾: 「一個女人應該有能力給男人一個美麗而浪漫的吻,純粹到沒有摻雜任何想要成為人妻或情人的欲望。」 當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有一種幻覺,以為她正逐漸變老,直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連言語都顯得多餘,只剩下令人費解的沉思在她眼中閃爍。 一個小時過去了,微弱的爐火仍閃爍著小小的狂喜火光,仿佛它逐漸步向毀滅的生命依然甜美。現在是五點,爐架上時鐘運轉的聲音顯得異常清晰,此時,這微弱而尖細的節奏,有如這花一般的午後飄落的花瓣,喚醒了他原始的敏銳直覺。安東尼迅速將葛羅麗亞拉入懷中,緊緊擁抱她,讓她全身無力幾乎無法呼吸,然後深深地吻她,這個吻既不是在嬉戲,也不為了證明什麼。 她的手臂軟軟地垂在身側,在某個瞬間,她感受到真正的自由。 「別這樣!」她輕聲說,「那不是我想要的。」 她脫身坐到長沙發離他最遠的一角,雙眼無神地直視前方,眉頭深鎖。安東尼緊靠她的身旁而坐,伸手握住她的手,然而她卻死氣沉沉地對他沒有任何反應。 「葛羅麗亞,你是怎麼了!」他作勢要以手臂擁抱她,卻被掙脫了。 「那不是我想要的。」她又重申一次。 「我真的很抱歉,」他有點不耐煩地說,「我——我不知道你分得那麼清楚。」 她沒有回答。 「葛羅麗亞,你不吻我嗎?」 「我並不想。」在這段時間裡,她似乎不曾有所感動。 「這改變來得太突然了,是不是?」他的聲音漸生惱怒。 「是嗎?」顯然她一點也提不起興趣,仿佛她正在跟另外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 「或許我先離開比較好。」 她沒有回答。他站起來憤怒地看著她,無法決定該怎麼辦。結果,他又再坐下來。 「葛羅麗亞,葛羅麗亞,你真的不吻我嗎?」 「不。」她的嘴唇微張,隱隱顫抖。他又再度邁步,但這一次更加遲疑,更加缺乏信心。 「那麼我要走了。」 沉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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