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美麗與毀滅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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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出租車在路邊懶懶地等待。它緩慢地駛動,像一隻小舟漂流在迷宮中的海洋,在大批高聳的建築物間失去了自己的方向,時而靜止,時而發出刺耳的聲音行駛。安東尼伸手環抱身旁的女孩,將她拉近,低頭親吻了她濕潤而孩子氣的嘴唇。 她沉默,只抬起臉來看他,變換不定的光線有如透過樹葉的月光照耀在她臉上,讓她顯得異常蒼白。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在白色如湖面的臉龐掀起陣陣漣漪;她發梢的陰影投射在前額,形成他所不熟悉卻誘人的幽暗輪廓。可以確定的是,那張臉上沒有愛情,也沒有任何愛情的烙印,她的美冷酷得就像這一陣潮濕的風,就像她濕潤而柔軟的嘴唇。 「在這種光線下,你美得像只天鵝。」良久,他低語。他們之間的無聲就像有聲般地騷動。他們之間的靜默隨時可能粉碎,為了維持方才的陶醉狀態,他的手臂必須更用力地擁緊她。她靠在他的懷中,像是一根無重量的羽毛從黑暗中飄落,被他所拾獲。安東尼笑了,笑得無聲而狂喜。他別過頭去避開她的臉,半是因為這強大的征服感來得過於突然,一時間難以承受,半是因為唯恐看到她的目光,會破壞了先前那一刻她的完美形象。像這樣的一個吻——它就像一朵近在眼前的花,難以描述,無法記憶;仿佛她的美是一個發光體,一瞬間照亮他,融入他的心房中成為永恆。 ……建築物隱沒在朦朧的陰影中;現在這裡是公園,再經過一段時間,則看見大都會博物館的巨大白色幽靈正莊嚴地往後倒退,迴響著出租車疾馳而過的刺耳噪音。 她的眼睛很明顯地是從幾千年的距離外看著他:任何她可能有的情感,任何她可能說的隻字詞組,在此時,都比不上她保持沉默來得適切,也比不上她的美麗來得有說服力——而靠在他身旁的她的身體,是細瘦而冰冷的。 「跟司機說我們要掉頭,」她低語,「速度開快一點回去……」 他們上樓回到餐廳,那裡氣氛很熱烈。桌上四處散置著餐巾和煙灰缸,他們進來時正值兩支舞之間的空檔,慕瑞兒·肯恩看著他們,刻意表現出很淘氣的神態。 「哦,你們剛才到哪裡去了?」 「去打電話給我媽媽,」葛羅麗亞冷冷地回答,「我答應過她了。我們錯過了一支舞嗎?」 接下來發生的事雖然微不足道,但卻讓安東尼在多年以後仍然不斷地反芻。約瑟夫·布洛克門整個人靠著椅背而坐,用一種不尋常的眼神定定看著安東尼,當中有幾種不同的情緒奇妙地糾纏在一起。他站起身來,卻沒有跟葛羅麗亞打招呼,而是立刻跟理查德·卡拉美繼續剛才中斷的話題,談文學對電影的影響。 魔法 那一夜意外降臨的奇跡已逐漸淡出,只剩下最後的星星仍在天空垂死留連,而第一個派報生卻已開始一天的工作了。壁爐的火焰失去強度,剩下微弱的火舌;邊緣的鐵壁也退去被燒得白熱的高溫,蒙上煤球的灰黑色。 沿著安東尼家中滿牆的書架,爬入一道冷冽而高傲的陽光,冰冷地撫摸著《法國的特麗莎》和《女豪傑,安》,及《東方芭蕾舞伶,珍妮》、《女巫師,祖萊卡》——還有《印地安的可拉》陽光繼續往下照射,這一層放的書年代較為久遠,她們是活在神靈陰影的海倫、泰絲、莎樂美和克莉奧帕特拉(Cleopatra)。 安東尼已經梳洗完畢,把自己深深地埋入沙發中被圍繞的椅墊,靜靜地看著陽光的軌跡,直到太陽逐步升起,在他平滑如絲的地毯灑落金黃的閃光——然後退出。 時間是十點,星期天的報紙在他的腳邊散落一地,不論是增刊、社論、社會新聞或運動報導,它們都在對他宣告,過去這一個星期世界有多少事正在發生,並朝向更光明的遠景前進——雖然目標或許不怎麼明確。至於安東尼則去見了祖父一次,經紀人兩次,裁縫三次——然後在這星期的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小時,他吻了一個非常美麗而迷人的女孩。 當他到家後,他的心中已經充斥著不尋常的激烈幻想。突然間,一切都不是問題,沒有那些恒常出現的困擾需要解答再解答,這次他所經歷的感情,不屬精神,也非肉體,更非僅只是兩者的單純混合,這種因生命而起的愛情讓他全神貫注於當下,而將其他所有事排除在外,把這次的實驗保留成封閉而獨一無二的狀態,並因此感到滿足。 他幾乎已經要相信,在他認識的所有女人中,沒有一個比得上葛羅麗亞,她是獨一無二的;她誠實到令人不可思議——這些事是他可以確定的。除了她以外,那些女學生和初入社交界的女子,以及新婚的少婦和流鶯等,對現在的他而言,最輕蔑地說,只不過等同於認識了許多雌性,一群繁殖和生育的動物,全身隱隱散發出哺育和暗穴的原始臭味。 目前他所知道的是,她並沒有屈服於他的任何意志之下,也沒有迎合他的男性虛榮——除非她高興有他作陪也算是種迎合。其實,安東尼根本沒有任何理由認為,她所給予他的是其他男人從未得到過的,事實本應如此。他們的命運自那夜起相互交纏的念頭,現在已變得相當疏離而遙遠,甚至是充滿矛盾的,而她也當場用謊言堅決否認和隱瞞曾經發生過的事件。在這裡的兩個年輕人,其想像力卻豐富到足以區分逢場做戲和真實存在的不同——他們必定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碰面,並聲稱彼此都未受到傷害。 決定了之後,他便走到電話旁打電話到廣場的飯店。 葛羅麗亞不在家。至於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來,她母親都不知道。 從某種角度來看,在這個時點第一個錯誤已然形成。葛羅麗亞不在家裡這件事,其中隱含著某種冷酷的意味,幾乎是行為不檢點的。他懷疑,這是她刻意而為的詭計,要讓他陷於不利的地位,因為只要一回到家,她就會看到他的名字,並莞爾一笑,這個無情的人!最慘的情況,莫過於他到她家空等好幾個小時,最後發現事實與他期待的完全相反。這可真是笨到極點了!她會認為這個人自以為特別受她另眼相待,而他的積極響應,根本就是小題大作。 安東尼想起上個月的某一天,他的門房來拜訪他。安東尼因為曾糊裡糊塗地跟人家稱兄道弟過,以至於對方一有類似安東尼那一晚的感情困擾,就來找他傾訴。門房坐在窗前,真誠而熱切地談了半個小時。安東尼突然很害怕萬一葛羅麗亞看他,就像是他看那個男人一樣,該怎麼辦,他——他可是安東尼·帕奇!這可真是恐怖!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所扮演的是被動的一方,受到某種高於葛羅麗亞的力量所牽制;若以照相的原理比喻,他只不過是一張易於感光的底片。對了,曾有個攝影大師將鏡頭對準葛羅麗亞,不停地按快門!——而可憐的底片雖仍有發展的空間,卻只能在一個既定的框架中,就像萬事萬物受限於它們的本質一樣。 現在,安東尼躺在長沙發上、凝視著眼前的橘色燈光,接下來數小時的時間,他一邊將細瘦的手指當作梳子,不停地將黑髮往後攏,一邊幻想葛羅麗亞的形象。場景在一家商店,她輕盈地走在天鵝絨和毛皮之間,身上穿的絲質洋裝,因摩擦而發出無憂無慮的窸窣聲,混合著她女高音般冷冷的笑聲,和店內擺設的鮮花(它們已被切斷生命之根,卻仿佛仍有生命)所散發出的香味。會有那些叫蜜妮、波兒、茱兒或珍妮的女孩們,像弄臣一樣圍繞在她身邊,她們身穿纖薄的喬治皺紗和雪紡紗,其柔美的淡彩與她的臉頰相呼應,而乳白色的蕾絲則在頸項間形成不規則的蒼白輪廓——在當時,錦緞僅供神職人員和樞密院使用,而薩瑪倫布料則因抒情詩人才為世人所知。 片刻之後,她可能離開到別的地方去,她的頭會戴上千百種樣式的帽子,變換出千百種不同角度的撩人姿態。她也許想去尋找一支與自己唇色相配的櫻桃色口紅,或與柔軟的身體同等優雅的梅紅色,卻無功而返。 時間到了中午——她可能急忙走在第五街,要赴一位北歐美少年的約。她的毛皮外套隨著腳步時髦地擺動,臉頰因為迎面吹拂的風而泛紅,吐出的氣息形成可愛的薄霧,彌漫在清新的空氣中——麗池飯店的門不斷旋轉,人群看到她會自動讓出一條通道,會有五十只男性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讓那些家中老婆已經癡肥滑稽的丈夫,回想起久已遺忘的愛情夢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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