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美麗與毀滅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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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不過這應該是我聽過最曖昧的恭維了。」 「或許我還可以多說一些陳腔濫調。」 「嗯,我不會放任你去扭曲自己的。看看慕瑞兒!就在我們旁邊。」 他往自己的肩膀望去,看見慕瑞兒正把她鮮豔的臉頰靠在墨瑞·諾柏的外衣翻領,而她上過粉的左臂則明目張膽地勾著他的頭,讓人不免納悶她為什麼不乾脆直接用手抓住他的後頸。她的眼睛朝著天花板的方向,不停而誇張地前後轉動;她一邊擺動臀部跳舞,嘴裡仍一邊低聲輕哼,這個舉動剛開始會令人誤會,以為她正把歌曲翻譯成某種外語,再來則會恍然大悟,原來慕瑞兒只是用自己僅知的幾個字——也就是曲名——重複填滿每個音節: 「他是一個撿——破爛的人, 一個撿——破爛的人, 一個男人專門撿——破爛, 撿——破爛,撿,撿,撿, 撿——破爛,撿,撿。」 ——就這麼唱著,越唱越奇怪,越像某種野蠻民族的方言。當慕瑞兒注意到安東尼和葛羅麗亞正興味盎然地看著她時,她只回應給他們一抹朦朧的微笑,和半睜半閉的醉眼流波,暗示音樂已進入了她的靈魂,催眠她進入一種狂喜而近乎極限的恍惚狀態。 音樂終結,他們回到自己的座位。那個獨自坐在位子上的尊貴人士起身迎接,他的微笑是如此地逢迎,以至於仿佛像是伸出手來,向他們道賀表演非常精彩一樣。 「布洛克這個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傻,從來就不跳舞!我想他的腳一定是木頭做的。」葛羅麗亞大聲對其他人說。三位年輕男士對她說話這麼直接感到驚愕,而布洛克門的臉部肌肉則明顯抽搐。 這件事透露出布洛克門和葛羅麗亞的關係似乎非比尋常。她毫不在意地拿他的名字玩雙關語。一開始是「碉堡」,再來,則是更毒舌的「傻瓜」。布洛克門好幾次用帶有強烈諷刺意味的暗示,提醒她正在玩弄他的姓,雖然她試圖聽從他的話——卻仍無意中說溜了嘴,在滿帶懺悔地用笑聲帶過之後,仍然回到原點叫他「傻瓜」。 這真是一件非常糟糕而不體貼他人的行為。 「我擔心布洛克門先生會認為,我們這一群人過於輕佻。」慕瑞兒歎息著,一邊朝他揮舞著手上吃剩的牡蠣。 「他看起來的確有那個意思,」拉凱爾自言自語。安東尼試圖回想之前她曾說過什麼,卻徒勞無功。這是她第一次發言。 布洛克門先生突然咳嗽一聲,用宏亮的音調說: 「正好相反。當男人說話的時候,他純粹只遵循傳統而行,最好的情況是,他的身後會有幾千年在支持他。然而,女人卻不一樣,她扮演的則是為後代子孫代言的角色。」 在這段語驚四座的發言後,接下來便是尷尬的沉默,此時安東尼突然被嘴裡的牡蠣嗆到,慌忙拿起餐巾往臉上擦。拉凱爾和慕瑞兒略為吃驚地微笑,迪克與墨瑞也接著加入,兩人都漲紅了臉,明顯地正盡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猛地爆笑出來。 「——我的天啊!」安東尼暗想,「這不是他一部電影的文案嗎?這個人居然把它背起來了!」 只有葛羅麗亞一個人悶不作聲。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布洛克門先生,眼裡流露出責難的神色。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到底想要說什麼啊?」 布洛克門遲疑地回望她,不確定她說這話的動機。然而片刻之後,他便恢復了原有的平靜,露出一種溫和但明顯帶有容忍意味的笑容,如一個知識分子置身在不懂事且乳臭未乾的年輕人當中會有的神情。 廚房裡送出了湯——然而就在同時,樂團的指揮也走出吧台,離開醉人的金黃色啤酒走向樂團,因此他們便在一首民謠(家中一切如常,除了老婆不在)的演奏中,等待湯的溫度變涼。 然後香檳也上桌了——讓宴會加入了更多歡娛的成分。除了理查德·卡拉美之外,男人們都開懷暢飲;葛羅麗亞和慕瑞兒也各淺嘗了一杯;拉凱爾·傑瑞爾則滴酒不沾。他們除了華爾茲以外什麼舞都跳——只有葛羅麗亞沒有。她似乎一下子就感到疲倦,寧可坐在位子上抽煙,她的眼神時而慵懶,時而熱烈,端視她是在聽布洛克門說話,還是在舞池中看到一個美麗女人而定。有好幾次安東尼都很納悶,究竟布洛克門跟她說了什麼,他的嘴來回咀嚼著一根雪茄,肢體動作變得相當激烈。 十點的時候,葛羅麗亞和安東尼共舞。一當他們避開桌子那邊的人的耳目時,葛羅麗亞便低聲說: 「慢慢跳到門那邊,我想下樓到藥房去。」 安東尼順從她的意思,引導她穿過人群朝向指定的方向;到了大廳她暫時離開他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件斗篷。 「我想找一點口香糖來吃,」她說,語氣裡帶著一種自我解嘲的抱歉,「這一次你一定猜不到理由,我現在很想啃指甲,如果沒有口香糖的話,我可能真的會那樣做。」她歎了一口氣,當步入無人的電梯後又繼續說:「白天一整天我都在啃指甲,你知道,我有一點焦慮。至於那些雙關語我很抱歉,因為那真的不是故意的——是那些字自己自動排好了順序,葛羅麗亞·吉爾伯特,你真是個饒舌的女人。」 到了地面層,他們孩子氣地避開飯店的糖果店,從寬廣的前梯出門,步行走了好幾個曲折的走廊,在中央車站發現一間藥房。在她專注而仔細地逛了香水櫃之後,才買了口香糖。基於一種彼此不須言明的內在衝動,他們手挽著手在街頭漫步,並非往來時的方向回去,而是走到第四十三街。 接近融雪季節的夜晚是充滿生命力的,天氣已經開始回暖,陣陣微風沿著人行道輕輕吹拂,讓安東尼產生一種幻覺,以為開滿風信子的春天已經降臨。而暗藍的天空則以流動的空氣溫柔地愛撫他們的全身,有如季節的變換所帶來的舒緩,把兩人從原先緊張而難以呼吸的氛圍解放出來。在夜的沉靜中,有那麼一秒鐘的時間,車行來往的聲音和排水溝裡流動的水聲,聽起來仿佛是他們剛跳過的那支舞曲的延續,安東尼相信他們兩顆心都感受到夜的美麗,他說話的語氣帶著某種屏息而充滿渴望的期待。 「我們搭出租車去逛一下吧!」他提議,但眼睛避開她。 噢,葛羅麗亞,我的葛羅麗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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