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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迪克起身,這個身材不高、積極而已略為發福的年輕男子,他的雙手不自然地插入微微鼓起的口袋,認真而嚴肅地來回踱步。

  「聽著,我並不是說自己是對的,」他確信旅館裡的巨大鋼鐵雕像正莊嚴地對他微笑,「我也不是要警告葛羅麗亞什麼,但是我認為這一次瘋子安東尼對她是很有興趣的——極端有興趣,他經常談起她。如果今天這個人不是安東尼,事情就不妙了。」

  「葛羅麗亞的靈魂非常年輕……」吉爾伯特太太熱切地開頭,但她的侄子卻急忙打斷她:

  「要是葛羅麗亞不嫁給他,她就是個不懂事的傻瓜。」卡拉美停下來看著吉爾伯特太太,他的神色就像是一張滿佈線條和漩渦的戰鬥地圖,正自我壓縮拉扯到張力的最極限——就仿佛他正準備以發自內心的真誠來承擔任何言行失控的後果。「葛羅麗亞的個性是狂野的,凱瑟琳姨媽。她是不受控制的,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並不知道,然而,最近她交了許多不是那麼正經的朋友,她自己似乎不怎麼在意,而過去常跟她一起玩遍紐約的男人們……」他停下來喘口氣。

  「對對對,」吉爾伯特太太插嘴說道,她故做平靜,極力掩飾對此話題的莫大興趣。

  「這個,」理查德·卡拉美憂鬱地繼續說,「我的意思是說,過去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和朋友都是上等人,現在在她身邊的則不是。」

  吉爾伯特太太快速地眨眼——她的胸部顫抖發脹,沉默了半晌,接著大口喘氣,她的話也如洪流般洶湧而出。

  她知道,吉爾伯特太太痛苦地低語;對,沒錯,所有的媽媽們都知道這種事,可是,她能怎麼辦?卡拉美是知道葛羅麗亞的,他對葛羅麗亞瞭解得夠多,所以一定明白要試圖改變她的可能性是多麼地微小,葛羅麗亞早已被寵壞了——她被不尋常的方式養大,而且幾乎已經定型。比如說,她三歲時,即使遭受處罰也不肯斷奶,也許——誰也說不準——就是這個原因造成了她整體人格中的健全與缺陷。然後從十二歲起,就有許多男孩和她密切來往——噢,他們的關係是如此緊密,以致難以將他們分開。十六歲讀高中預科學校時,她就開始到處參加舞會,接著就是大學;每個地方她都去,除了男孩還是男孩,噢,起初,在十八歲前,每個男孩的地位是相同的,沒有一個人是特別的,然後,她開始挑選他們。

  她知道有關葛羅麗亞的行徑和緋聞傳開來已經有三年了,加起來也許不只十幾個,那些男人也許還在念大學,有些則剛畢業——每個人平均約維持數個月,彼此對對方的吸引力都很短暫。曾經有過一兩次,她與某人的關係持續得比較久,母親希望她可以因此訂婚,卻總是又認識了新的人……新的人……

  那些男人?噢,她讓他們痛苦,這絕對不誇張!當中只有一個保全了一些些尊嚴,他叫卡特·科比,家在堪薩斯城,當時還只是個孩子。某天下午,他頂著虛榮的光環向葛羅麗亞出擊後,第二天便和父親出發前往歐洲了,因為他的驕傲令他別無選擇。至於其他人則——都被折磨得很可憐。他們對葛羅麗亞何時會感到厭倦似乎都一無所知,而她也極少刻意表現出冷淡的模樣。他們仍會繼續打電話、寫信給她,設法和她見面,追著她在城裡到處跑。有些人會向吉爾伯特太太吐露秘密,目光含淚地說他們永遠無法忘記葛羅麗亞……雖然,現在這些人中至少有兩個已經結了婚……但只要一提到葛羅麗亞,他們就好像被擊中致命傷一樣——至今還有一位卡爾斯戴爾斯先生每個星期都來拜訪,送花給她,反正她根本不用煩惱要怎麼拒絕。

  有好幾次,至少也有兩次,吉爾伯特太太知道情況都已發展到私定終身的階段,——對象是都鐸·貝亞德和帕薩迪納那個哈爾康家的男孩。她確信真有此事,因為——當然這些最後都無疾而終——她曾經不小心撞見他們,並發現葛羅麗亞企圖遮掩什麼,嗯,絕對是自己私下有了承諾沒錯。當然,她並沒有拆穿女兒的秘密,她至少還有那麼一點纖細的神經;而且,每次她都期待可以在幾個星期內能聽到好消息,可是,好消息從未來過,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新的男人。

  想想那些場面!年輕的男子們上上下下像困在籠中的老虎!他們進出大廳,彼此擦身而過時皆怒目相視!年輕人打電話給她,最後都傷心絕望地掛斷!年輕人在美國南方引起騷動!……年輕人寫著全世界最心碎的信!(關於這點吉爾伯特太太沒再說什麼,但迪克想像她應該看過其中幾封。)

  ……至於葛羅麗亞則在不斷回歸的現在,重複經歷眼淚和歡笑、抱歉和喜悅、失戀和熱戀、悲憐、緊張、冷淡,記得然後忘記,如洗三溫暖般一次次重新開始——跟下一個男人。

  葛羅麗亞一直保持在那樣的狀態,似乎永遠也不會改變,沒有什麼事會傷害她、改變她或動搖她。然後,一個晴朗的日子,葛羅麗亞向母親宣告她已經受夠大學生了,她絕對不會再去參加任何大學裡的舞會了。

  由此開始發生轉變——她的習慣並未改變太多,葛羅麗亞依然跳舞,依然跟過去一樣有許多「約會」——但是約會的本質卻相當不同。先前是基於一種虛榮,是她自己的炫耀心態在作祟,想想看,葛羅麗亞·吉爾伯特,來自堪薩斯!她可是全國最有名、最多追求者的年輕美女,她完全以此維生——享受自己被群眾圍繞的感覺,與最有身價的男人單獨約會;從別的女孩的強烈忌妒中得到樂趣;欣賞那些無中生有的耳語,不能說醜聞,而是要像她母親常說的,叫完全沒有根據的謠言——例如,有一晚,她前往耶魯大學游泳池赴約,身上穿的是薄雪紡紗質料的晚禮服。

  會愛上這些虛榮的事,已近似一種陽性的本能——那是追求征服和刺激的過程——而葛羅麗亞突然對此完全麻木沒有感覺。她決定引退。那個曾風靡數不清派對的女孩、那個在衣香鬢影的舞會中擄獲眾人臣服目光的女孩,似乎都與她無關了,那些愛著她的男子現在都被她拋棄,幾乎個個感到憤怒而不能理解。她與無數最平庸的男人結伴出遊,她仍繼續毀婚,但不像過去,那時她會以一種冷酷的鎮靜堅持自己是對的,而被她拒絕的男人則如同被馴服的寵物——而現在她就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既不輕蔑也不驕傲。她幾乎不再對男人發怒了——她對他們打呵欠。她好像——這是如此奇怪的事——在她母親看來,她好像變得越來越冷漠。

  理查德·卡拉美聽著。起初,他還保持站姿;不過,當他的姨媽不斷在內容中膨脹自己評論的比例——讓事實本身縮水了一半,而被種種對葛羅麗亞靈魂的臆測和吉爾伯特太太自己的心理挫敗所取代——他禁不住拉過一張椅子,嚴肅地參與她的情緒起伏,從淚水和哀傷的無助,最後回到葛羅麗亞說不盡的人生故事。當吉爾伯特太太說到最近這一年的時候,內容變成了煙蒂頭充斥在全紐約的故事,那些煙灰缸則印著諸如「午夜尋歡」和「傑斯汀·瓊森的小館」等字樣,理查德開始緩緩地點頭贊同,然後速度越來越快,在吉爾伯特太太以一個跳音作為結束前,他的頭激烈地前後擺動,有如一個裝了彈簧的娃娃頭般荒謬可笑,說明了——一切盡在不言中。

  就某種意義來說,葛羅麗亞的過去對理查德來說是個老故事,他以一種新聞記者的眼睛在追蹤後續發展,因為總有一天他會為她寫一本書。然而此刻他的關心,則是因身為她的親人而發。他特別想知道,那個他看過好幾次跟葛羅麗亞在一起的傢伙,叫約瑟夫·布洛克門,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還有那兩個她常常跟她們一道的女孩,一個叫拉凱爾·傑瑞爾,一個叫肯恩——可以確定的是,那位肯恩小姐不太像是葛羅麗亞會交往的朋友類型!

  然而,時機已經過去了。越過高峰的吉爾伯特太太,談興已開始往下滑落坍塌,她的眼睛就像是從兩扇圓形的紅色窗櫺往外看的藍色天空,她嘴唇的肌肉微微顫抖著。

  就在此時門開了,進來的是葛羅麗亞和方才提到的兩位年輕女子。

  兩位年輕女子

  「哎呀!」

  「吉爾伯特太太,您好!」

  她把肯恩小姐和傑瑞爾小姐介紹給理查德·卡拉美認識,「這是迪克。」(笑聲)

  「我知道你很多事噢。」肯恩小姐一邊吃吃笑,一邊嚷嚷著。

  「你好。」傑瑞爾小姐羞澀地說。

  理查德·卡拉美試圖起身走動一下讓自己的反應看起來自然些,他被兩種分裂的態度拉扯,一個是天生熱誠的他,另一個他則理性地認為,這兩個女孩實在是相當平庸——一點也不是那種令人心動的典型。

  葛羅麗亞暫時離開進到自己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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