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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第一卷 第三章 吻的鑒定

  當理查德·卡拉美在大學時代擔任《哈佛熱血》的編輯時,便立志寫作。不過到了四年級的時候,他被一種光榮的幻覺影響,認為有些人註定要為大眾「服務」,他們來到這個世界是要完成某個不明確而令人嚮往的使命,而他所得到的回報,就算不是留下永恆的英名,至少能夠為最多數人謀取最大利益,他個人也可以因此得到滿足。

  這種精神長久以來便活躍于美國的大學和學院。通常,它萌芽於新鮮人剛進大學,心智還尚未成熟、思想淺薄的時候——有時更早還可追溯到高中預科學校。眾多以情緒性演技聞名的學運領袖在校園間運作,他們藉由讓善良的好學生驚恐,癱瘓教育體制培養思考能力和學術好奇心的目的,簡化出一種對於罪的非理性信念,歸咎於童年時期的罪惡感,以及「女人」永遠存在的威脅。在這些思想的洗禮下,學壞的年輕人終日玩樂,膽小的便沉迷於藥物,這些對農夫的太太或虔誠的藥店職員來說或許有益無害的藥丸,卻對「人類未來的領袖」造成了相當程度的危害。

  這只八腳章魚強壯到足以將它迂回的觸手伸向理查德·卡拉美。在他畢業後的那一年,它便將他召喚至紐約的貧民窟,和一群糊塗的意大利人胡搞瞎搞,擔任「外僑青年救助協會」的秘書,他全心投入一年多的時間,直到工作內容的千篇一律開始讓他感到厭倦。外國人無窮無盡地湧入紐約——意大利人、波蘭人、斯堪的那維亞人、捷克人、美國人——他們犯相同的罪、有著相同醜陋的臉孔和幾乎一模一樣的體臭,他幻想隨著時間過去,一切會變得更豐富而有變化,但事實並非如此。他最後對於服務的效益所做出的結論,仍是含糊且不明確的;然而就他自己涉入的程度來看,則可算是獨斷而果決的,任何一個懷抱善意的好青年,當聖戰的鐘聲整日在他的腦中迴響,都有可能因此奮起,盡一己之力重建歐洲的斷垣殘壁的——現在是卡拉美寫作的時候了。

  卡拉美過去住在市中心的一個青年會宿舍,不過當他放棄那個「緣木求魚」的職務後,他便搬往上城區,很快就在《太陽報》(TheSun)找到一個記者的工作。他做了一年,斷斷續續寫些報導登在角落不起眼的地方,也很少引起注意。然後有一天,一件不幸的事件徹底地終結了他的新聞事業。二月的某個下午,他奉命採訪某陸軍裝甲營的雪中遊行,結果卡拉美在溫暖的火爐前睡著了,醒來後,他寫了一篇流暢的文章,生動地描寫馬蹄踏在雪地上的低沉節奏……接著就交稿了。次日早晨,一張簽了名的文件送到本市新聞主編的桌上,上面潦草寫著:「把寫這篇報導的人開除。」看來,裝甲營也已得知大雪來襲的消息——並決定將遊行延後,擇日舉行。

  一個星期後,卡拉美開始動筆寫《激情的戀人》……

  一月。每個月的星期一,理查德·卡拉美的鼻子就會經常性地憂鬱,這是一種諷刺意味濃厚的憂鬱,暗示地獄之火正在舔噬著罪人。他的書已經接近完成;然而,當書越來越趨近於完整,它的胃口似乎也越來越大,吸幹他的精力,壓迫著他,直到卡拉美形容枯槁、臣服在它的陰影底下為止。卡拉美不只對安東尼和墨瑞兩人傾訴自己的希望、誇耀和猶豫不決,而是任何被說服成為他的聽眾的人。卡拉美走訪那些客氣卻對他的來意感到困惑的出版商,也在哈佛的俱樂部裡跟恰巧坐在對面的人討論他的書;甚至安東尼還宣稱,他在某個天寒地凍的星期天晚上,看到卡拉美在哈林區一個地鐵站的陰暗處,和一個略懂文學的收票員辯論第二章的調度問題。而最近才加入他知己行列的,則是吉爾伯特太太,她與他一坐就是以小時計算,兩人的話題圍繞在比非教和文學,進行激烈的交鋒。

  「莎士比亞是一個比非教徒。」她以她的招牌微笑向卡拉美保證,「對的,沒錯!他是個比非教徒,有人已經證實了。」

  對此,迪克不知該如何回應。

  「如果你讀過《哈姆雷特》,你就一定會相信了。」

  「這個,莎士比亞——他的時代是比較迷信的——一個更篤信宗教的年代。」

  但吉爾伯特太太要的是全盤獲勝:

  「噢,是的,可是你知道比非教並不是宗教,它是集所有宗教之大成的學門。」她挑釁地沖著他微笑,這是她一貫仰賴的名言佳句。在吉爾伯特太太的腦海中,有某些字句的排列是根深蒂固而不可動搖的,這些論述早已預先成立,根本不需要再去定義,若要她不全盤接受這個絕對公式裡的任何概念,是不可能的——或許對她而言這不是個公式;而是集所有公式所無法涵蓋解釋的部分。

  終於,輪到迪克華麗的宣言。

  「你知道新詩歌運動,對吧?嗯,那是一群年輕詩人發起的,他們主張打破舊有形式並做了許多有益的文學建樹。嗯,我要說的是,我的書也將會掀起一場新散文運動,就像文藝復興一樣。」

  「我確信你可以做到。」吉爾伯特太太真情流露地說,「我確信你可以做到。上個星期二我去拜訪珍妮·馬丁,你知道,就是那個最近大家很熱衷去她那裡看手相的人。我告訴她,我的侄子正埋首於創作,她說她可以預見你將會獲得非凡的成就,然而,珍妮可從沒看過你或知道任何有關於你的事——甚至連名字都不曉得。」

  迪克適時發出聲音,表達他對此一神奇事蹟的驚訝之情,接著便把她的主題導向別處,有如一個專斷的交通警察,用以疏通自己的道路。

  「我很投入,凱瑟琳姨媽,」他向她保證,「我真的很投入。我所有的朋友都笑我——噢,我可以感受到他們話裡的揶揄,但我不在乎。我認為一個人必須有能力對別人的戲弄一笑置之,至少我是這麼相信的。」他悲觀地推論。

  「你擁有一個老靈魂,我以前說過的。」

  「也許我是吧。」迪克已經精疲力竭無法再戰鬥,只能屈服。他必定是個老靈魂,迪克胡思亂想;就是因為太老而註定腐爛。但是不知為何,重複這句話仍讓他感覺不自在而背脊發麻,於是他改變話題。

  「怎麼沒看到我那傑出的表妹葛羅麗亞呢?」

  「她又出去了,應該跟某人在某處。」

  迪克沉默,思索。他用力扭曲臉部肌肉,明顯可看出本來打算擠出一絲微笑,後來卻成了愁眉不展。

  「我認為我的朋友安東尼·帕奇正在和她談戀愛。」

  吉爾伯特太太吃驚地跳起來,喜形於色大約半秒鐘才警覺要收回,喘著氣問:「真的嗎?」她的語調有半玩笑半窺探的意味。

  「我想是的,」迪克表情凝重地重申,「她是我看過安東尼第一個這麼認真對待的女孩。」

  「噢,那是當然了,」吉爾伯特太太刻意表現出不在乎的樣子,「葛羅麗亞從來不把我當成她的知己,她行事很秘密,這句話我們兩人知道就好。」——吉爾伯特太太小心翼翼地彎身向前,看得出下定決心只有老天和她的侄子才能分享她的告白——「這句話我只跟你說,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夠安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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