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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這個女孩即使全身裹在毛皮大外套中,仍不減損她的優雅。安東尼跟在她身後出門,搭出租車,以一種知道目的地的肯定口吻,指示司機經過百老匯後往南行駛。他好幾次企圖不著痕跡地想引她說話,然而她的沉默卻是一面無法穿透的銅牆鐵壁,回答句子都如同車內的陰冷,讓情緒也隨著跌入憂鬱的穀底。

  過百老匯再走幾十個街區,安東尼的目光被一個大型而不熟悉的電動廣告牌吸引,上面用金黃色的手寫體標示著「馬拉松」三個字,並以一明一滅的電子樹葉和花朵裝飾,在潮濕的路面反射出炫麗的光芒。他側身敲敲車窗,片刻,一位衣著鮮豔的守門人迎上前來招呼:沒錯,這是一家夜總會,很棒的夜總會,上演著全城最好的節目!

  「要不要進去看看?」

  葛羅麗亞歎了一口氣,把香煙丟出車外準備下車;他們穿越那令人驚歎的招牌,走過寬廣的大門,搭乘通風不良的電梯往上,然後進入這個未知的歡樂皇宮。

  這裡聚集了最有錢的人和最窮的人,最時髦的人和最黑暗的罪犯,更不用提最近新興的波希米亞人。此地對喬治亞州奧古斯塔市(Augusta,Georgia)和明尼蘇達州瑞德溫市(Redwing,Minnesota)的高中女生有很高的知名度,她們之所以知道,不僅僅是因為星期日劇院版的增刊上那些散發迷人魅力的圖片,而更是透過路柏·休斯(Mr.RupertHughes)具衝擊性和警世的觀察,以及其他專門走遍美國各地尋訪瘋狂奇事的報導文章。然而,不論從哈林區(Harlem)越界到百老匯的小旅行,或乏味的正派人尋歡作樂的惡行,其本質都是屬￿一種封閉的信息交流,只有親身經歷者才懂得個中滋味。

  根據流通的小道消息——在那些知名而經常被提起的地方,星期六日常有不少道德標準較低的階層聚集——這些有點棘手的人,通常在漫畫裡會把他們畫成「消費者」或「群眾」。這群人賦予此類場所三個特質:廉價;以拙劣的手法和機械複製的品位,招搖滑稽地模仿戲院區的高級咖啡館;還有……還有一點最重要的是——他們可以「帶漂亮女孩一起來」,這意味著大家由於缺乏金錢和想像力,以至於變得同等無害、膽怯和沒有利益衝突。

  星期天晚上還有一群人,他們是那些容易受騙的、多愁善感的、努力工作卻得不到同等報酬的美國公民,職業有:書店店員、售票員、辦公室行政人員、業務員,而其中占最多數的,則是辦事員——廣泛分佈於快遞業、郵政事業、雜貨業、中介業和金融業。而他們身邊坐著的則是那些咯咯傻笑、動作誇張、膚淺而可悲的女人,女人們的身材與她的男人一同走樣、為他們生下太多小孩、一起無助無望地在失色的生活之海中浮沉,日復一日活在單調沉悶的工作和希望的幻滅之中。

  他們用臥鋪火車的名字來命名這些俗麗的夜總會,「馬拉松」就是這樣來的!他們不愛用巴黎咖啡館取名的那一套曖昧比喻!這裡是溫馴的主顧帶著「好女人」來的地方,這些人由於他們想像力的匱乏,以至於不願相信眼前的情景竟是如此的歡樂、愉悅,甚至是有點小小的敗德的。這就是生活!有誰去管明天的事呢?

  這群放浪的人!

  安東尼和葛羅麗亞坐著,觀察四周環境。鄰桌有四個人,陸續有兩男一女三個人加入,顯然是來遲了——從女孩的舉止看來,主修的是國家社會學。她來認識新朋友——女孩的表現極度做作,從姿態、言談,甚至連細微而難以查覺的眼神,都顯示她自以為屬￿一個高於她原來的階層,這個真實的階層是她現在必須掩飾的,幾分鐘前還隸屬於它,過不久又得回歸的。她幾乎是用盡全力在打扮自己——帽子是去年流行的款式,上面綴滿了紫羅蘭,即使這些花看起來多麼地矯飾而造作,也還比不上她整體給人的感覺。

  安東尼和葛羅麗亞的目光被女孩吸引,看著她坐在那裡,不斷發散出來這種地方是降尊紆貴的訊息。她的眼睛仿佛在說,對我而言,這是一次考察下流人的特殊之旅,要以有失身份的笑聲和半研究的姿態來掩飾。

  ——其他的女人們則熱切地營造一種印象:即使她們身處人群中,但並非其中的一分子。這裡不是她們習慣來的地方;之所以光臨此處是因為它占了地利之便——女人們釣金龜婿,男人則一擲千金:這裡進行的是不合常理的自我促銷計劃,虛構一個通往天國的幸福冰淇淋甜筒。同時,他們聚在一起大吃大喝,故意忽視不常更換的桌布所透露的經濟不景氣訊息,和夜總會表演者的漫不經心,以及最重要的是,對服務生草率的言語和放肆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人們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服務生對顧客並不怎麼周到,現在他們只希望有位子可坐就好了……

  「你會排斥嗎?」安東尼問。

  葛羅麗亞的表情變得柔和,露出自傍晚以來的第一個微笑。

  「我愛死了,」她坦率地回答,此刻她的話無須懷疑。葛羅麗亞的眼睛到處張望,或困倦或呆滯或警醒地看著每一群人,興味盎然地從一桌換到下一桌,毫不掩飾她的喜悅,而安東尼則對她的側臉輪廓產生新的評價:她的嘴美妙而鮮活欲滴,她的臉、外表和舉止皆真實而與眾不同,使得葛羅麗亞在這一群廉價的交際花中格外顯得一枝獨秀。看著她那麼高興,一陣洶湧的情緒也湧進安東尼的眼簾,他一句話也說不出,神經隱隱刺痛,喉嚨因充塞著起伏波動的情感而嘶啞。有一種奇異的靜默籠罩於這個小空間,那漫不經心的小提琴與薩克斯風的演奏,附近一個小孩的吵鬧尖叫,隔壁桌戴紫羅蘭帽子女孩的說話聲,所有的聲響都緩慢移動、後退,有如反射在光亮地板上的陰影般逐漸消失——而對安東尼而言,他們倆是單獨而無限遙遠地靜靜孤立於這一切之外,葛羅麗亞粉嫩的雙頰,應該是某個化外之地的倒影,線條如蛛絲般纖細;而她的手在髒汙的桌布上發出耀眼的光輝,仿佛就像一個貝殼,來自於遙遠而原始的處女海域……

  然後幻覺突然像線團一樣散開;整個空間的聲音、臉孔和動作圍繞在他身旁重組;他頭頂上炫麗變幻的燈光變得真實而令人目眩;他又開始呼吸了,他和她和上百個溫馴的群眾一起緩慢地呼吸,那胸口的一起一伏,那永不停止毫無意義的演奏和間奏,以及那重複來回的字句和對話——在在把他的感官擰開,感受生命中令人窒息的苦悶與壓力——此時,他聽到她的聲音在對他說話,冰冷飄忽有如被他拋諸腦後的夢。

  「我屬￿這裡,」她喃喃地說,「我跟這些人很像。」

  在那一瞬間,安東尼感覺到葛羅麗亞所說的話,像是一個諷刺而多餘的矛盾說法,穿過她創造出用來自我保護的安全距離擊中他。她越來越陶醉其中——葛羅麗亞的視線駐足在一個閃族(Semitic)小提琴手身上,他的肩膀正隨著節奏輕輕搖擺,音樂是那年最柔美的狐步舞曲:

  「有個聲音——唱著

  叮—鈴—鈴—叮—鈴—當—啷

  在你的耳邊迴響——」

  她又開口說話,聲音從她自己所創造並浸潤其中的幻覺深處傳來,好似一個天真孩子會說出褻瀆神明的無忌童言。

  「我跟他們很像——像那些日本燈籠和皺紋紙,還有那樂隊演奏的音樂。」

  「你這個小笨蛋!」他語氣強烈地堅持。

  她搖搖那有著金黃色頭髮的頭。

  「不,我不是,我真的很像他們……你應該要瞭解……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葛羅麗亞遲疑著,她的眼睛移回到安東尼身上,猛地與他四目相對,仿佛很訝異最後一瞥竟然發現有他在那裡。「我的性格中有你所謂的廉價的部分。我不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可是——噢,就是這些東西,這些明豔的顏色和華麗俗氣的粗鄙。我似乎是屬￿這裡的,這些人會欣賞我,接受我原來的樣子,這些男人會愛上我,讚美我,相反的,那些我認識的所謂的聰明人,他們只會分析我,說我之所以變成這樣那樣,是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

  ——那一瞬間,安東尼升起一股強烈的欲望想要把葛羅麗亞畫下來,將現在的她留住,記下她原原本本的樣子,因為,因為這個她也許下一秒便永遠不再。

  「你在想什麼?」她問。

  「只是在想自己不是個寫實主義者,」他回答,接著又說,「是的,只有浪漫主義者才會想要永久珍藏值得珍藏之物。」

  從安東尼根深蒂固的世故中,產生了某種理解,不是什麼隔代遺傳或晦澀難懂的理論,事實上它與肉體無涉,而是一種記憶,一種人類歷代心靈編織傳誦的浪漫情懷就此蘇醒。當她說話的時候,當她看著他的眼睛的時候,還有她轉動那令人愛憐的小臉的時候,她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深刻感動,那承載她靈魂的容器本身已存在意義——這樣就夠了。她便如同太陽,明亮耀眼,不斷成長,聚集並儲存光和熱——然後在漫長如永恆的時間後,藉由一個眼神,一個句子的片段,她讓他看到了某個部分,使他目眩神迷於其中所有的美麗與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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