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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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騷亂 安東尼睡意朦朧地在床上翻身,迎接冷冷的日光,它被窗條切割成塊狀,在床單灑下交錯縱橫的陰影。整個房間充滿清晨的氣息。角落雕工細緻的五斗櫃,古老而不知確切年代的衣櫥,它們矗立在房中有如被遺忘事物的陰暗象徵;只有毛毯主動誘惑著他嬌弱的雙足。此時,邦斯出現了,衣領仍是軟的,整個人像他所呼出的冷空氣一樣萎靡。他站得離床很近,垂著手猛地一掀最外層的毛毯,黑褐色的眼睛沉著地看著他的主人。 「鮑斯!」這位在床上半睡半醒的神口齒不清地喃喃說著,「喂,鮑斯?」 「是我,先生。」 安東尼移動他的頭,強迫自己張開眼睛,得意地眨眼。 「你是邦斯。」 「是我,有什麼吩咐?」 「你可不可以出去。哦!噢!噢!噢!噢,我的天啊!」安東尼忍不住打了個呵欠,感覺自己的腦袋像馬鈴薯泥般黏成一團。他又試著重新開頭。 「你可以大概四點再過來,並準備一些茶和三明治或其他點心嗎?」 「好的,先生。」 安東尼用他剛起床極度缺乏靈感的頭腦苦思。 「三明治,」他無力地反復念著,「嗯,我想,三明治就吉士口味,另外再加一些類似果凍的甜點,還有雞肉和橄欖。早餐你就別準備了。」 發明菜單耗去安東尼太多精力,他疲倦地閉上眼,翻轉頭部取得舒適的角度,迅速放鬆對全身肌肉的控制,此時,前夜模糊的餘緒照例又從他意識的裂隙潛入——不過這次的情況則是一段漫長而似乎無窮無盡的交談,理查德·卡拉美昨天半夜來找他;他們喝幹四瓶啤酒配乾麵包皮,期間,理查德朗誦他的新作《激情的戀人》第一章給安東尼聽。 ——好幾個小時後一個聲音傳來,安東尼並沒有理會,睡眠覆蓋他,將他籠罩,鑽入他的意識與外界連接的通道將其塞滿。 突然間他清醒了,說:「有什麼事?」 「先生,要準備幾人份?」又是邦斯,他忍耐不動地站在床的尾端——是那個讓三位住戶分享他的服務的邦斯。 「幾人份的什麼?」 「先生,我想我最好先知道有幾位客人來訪,那麼我才可以估計要準備幾份三明治,先生。」 「兩位,」安東尼嘀咕道,「一位女士和先生。」 邦斯說,「謝謝你,先生,」然後連同令他蒙羞的軟衣領離開,這個衣領也象徵對只需要他服務三分之一的三位男性的譴責。 良久,安東尼起身穿上棕藍相間的珠光晨袍,裹住他纖細可人的身體,他邊打了個呵欠邊走進浴室,打開化妝台的燈光(浴室裡沒有任何外來的自然光源),頗有興致地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一個悲慘不幸的幽魂,他想著;通常在早晨他都會有這種想法——睡眠使他的臉色失血而呈現不自然的蒼白。安東尼點起一根煙,隨意瀏覽早上來的幾封信和論壇報。 一小時後,他梳洗著裝完畢,坐在書桌前,看著從皮夾裡拿出的一張小紙片。上面潦草地寫著尚可辨識的備忘要點:「豪倫先生五點見面。修剪頭髮。找瑞佛酒館的賬單。去書店。」 ——最後一行寫著:「銀行裡的現金存款,$690,$612,$607。」 而在頁末最下面有一行潦草的字:「迪克和葛羅麗亞·吉爾伯特,午茶。」 最後一項帶給他莫大的滿足。通常他過日子的方式有如無脊椎生物,沒有固定形狀、沒有骨架,而現在總算進化到中生代的結構體,穩定而甚至是快活地朝高潮前進,正如戲就應該這麼發展,日子就該這麼過。他極端恐懼當一天生活的骨幹到了該崩潰的時刻,當他終於和女孩見過面、聊過天、在笑聲中行禮將她送出門外之後,他最怕的就是轉過身來,獨自面對收拾茶杯的殘渣和吃剩走味的三明治時的空虛。 安東尼的日子逐漸失去了光彩。這種感覺的出現成為常態,有時他認為原因應追溯到一個月前和墨瑞·諾柏的一次談話,他原不該被什麼生命的虛擲等天真而一本正經想法所困擾的。然而,不能否認的是,三個星期前他之所以到市立圖書館,依據理查德·卡拉美的筆記借出半打以上談意大利文藝復興的書籍,是因為某些揮之不去的戀物癖在作祟。這些書至今還堆在安東尼的書桌上保持未閱讀的原狀,每天以十二分錢的代價在增加他的負債,而它們作為證物則是不爭的事實,書皮的布料和摩洛哥山羊皮見證了他的叛逃,安東尼總會陷入嚴重而驚駭的恐慌狀態長達數小時。 若要為他的生活方式找到一個正當理由,無疑要首推「生命的無意義」。安東尼就像蒙古的可汗,他所擁有的對象和他之間的關係,有如助手對大臣、隨從對地主、僕人對管家一般。那些書櫃裡數以千計仍不斷增加的書籍、他的公寓,還有寄望他祖父咽下最後一口氣前的道德良知而可能繼承的遺產,還有那些到處充斥具有威脅性的社交佳麗,雖然每個都像嘉洛汀一樣的愚蠢,但安東尼很感謝她們生在這個世界——或許安東尼該做的,是儘量仿效墨瑞優雅的沉著,定下心來鑽研無數代先賢先知累積的智慧。 在這些反復出現的想法中,其中的某一些用理性的邏輯來看是可以不屑一顧,可以勇敢地將之踩在腳下的,然而他的頭腦卻一直加以反復分析,以至於變成一種疲勞轟炸的心結,這個心結讓安東尼冒著十二月深冬的綿綿細雪前往圖書館,但是在他借出的書裡,沒有一本是他真正想要的。在此,我們只能用安東尼理解自己的方式來分析他;若要再多,便成了假設。他發現恐懼和寂寞逐漸在他身上滋長,只要想到自己一個人吃飯就令他驚恐萬分;然而,安東尼卻常常跟他厭惡的人共進晚餐。至於他曾一度著迷的旅行,最終也似乎變得難以忍受,就像一件多彩多姿的事卻缺乏主題,就像一個幽靈追逐著自己夢的影子。 ——如果我的本質是軟弱的,他思索,我需要有事可做,有事可做。他很焦慮,害怕最後發現自己不過是個普通的凡夫俗子,既沒有墨瑞的沉著,也沒有迪克的積極。沒有事可以引起他的渴求,本身似乎是個悲劇——不過他還是有想要的東西,某些東西。安東尼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它們曾在他心頭一閃而逝——靠著那希望的軌跡引領,他才能夠走向想像中危機四伏而充滿災難的老年。 當安東尼在大學俱樂部裡喝了雞尾酒用過午餐後,便覺得好些了。他遇見了兩個哈佛的同班同學,相對于他們談話中所透露的晦暗和沉重,安東尼的生活想當然地被認定是多彩多姿的。這兩位都已經結婚了:其中一個邊喝咖啡邊大談他的婚外獵豔,而另一個人則以平淡而贊許的微笑響應。安東尼想像他們是胚胎期的「吉爾伯特先生」;將來他們說「對」的次數將四倍於此時,二十年後他們的個性會變得吹毛求疵——然後,兩人的價值不會大過於一架廢棄停擺的機器,不長智慧、一無是處,靠著被他們毀滅一生的女人照顧直到衰老。 晚餐後,他漫步於大廳的地毯上,行經窗戶時,安東尼停下腳步眺望街道的車水馬龍,他想,噢,他的人生絕對不僅止於那樣。他是安東尼·帕奇,才華洋溢又深具魅力,繼承了歷代時間和偉人的智慧,這才是他現在的世界——而他渴望獲取的嘲諷力量,也已近在咫尺。 突如其來的孩子氣,安東尼假想自己成為重要人物的模樣;藉由他祖父的財富,安東尼將可建立自己的顯赫地位,成為塔列朗(Talleyrand)或斐路蘭閣下(LordVerulam)之流的人物。此時,他心智的清晰、老練和多才多藝的聰敏都已成熟,就等待即將來臨的目標為他找到可做之事。然而一旦要落實到具體的層次——安東尼的夢想能力便萎縮了:他試圖想像自己置身於被髒亂環繞如豬舍的國會,面對那些臉孔細瘦像豬般的群眾(此類情景他偶爾會在星期天報紙刊登的黑白照片看到),這些被美化的無產階級勞工,正語無倫次地對國家提出只有高中生程度的建議!這些人懷抱著從書上抄襲來的抱負,因其智慧平庸,以至於會認為自己正脫離平庸,參與由人民政府所建構的平凡天堂——而他們當中最好的,那些不超過一打人數帶頭的機靈人,由於他們自我中心和憤世嫉俗的個性,也滿足于領導這個打白領帶、用金屬領扣的唱詩班,唱著不和諧而令人詫異的讚美詩,結合兩種似是而非的混淆觀念,認為財富是美德的回饋也是罪惡的見證,接著繼續頌贊上帝、頌贊憲法,和洛基山! 斐路蘭閣下!塔列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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