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美麗與毀滅 | 上頁 下頁


  沉默,接著:

  安東尼:(他單薄而意志不堅的臉,表現出盡全力說服對方的神情)但是這能量卻非不屈不撓。總有一天,一點一點,它會消退無蹤,他那令人讚歎的才華也將隨之逝去,只剩下一個空殼,變成一個脾氣暴躁、自我中心和喋喋不休的人。

  墨瑞:(笑著說)我們兩個在這裡自己投票表決,認為小迪克洞察世事的功力不及你我,我敢打賭,他一定覺得自己比較佔優勢——一個充滿創造力的心靈,絕對高於只會批評的心智。

  安東尼:也許,可是他錯了。要不是迪克沉迷於現實主義,並因此學到世故和懷疑的偽裝,他極可能因愚蠢的激情而失敗一百萬次——就像大學裡的宗教領袖一樣地容易受騙。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不,他認為自己不是,因為他拒絕信仰基督教。你記得他在學校的樣子嗎?每個作家他都來者不拒,一個接一個,從他們的理念、技巧和人物都照單全收,不論是切斯特頓、肖或韋爾斯,對他而言都沒有差別。

  墨瑞:(回想最近一次的觀察)我記得。

  安東尼:這是真的,他天生就是個戀物狂,把藝術當作……

  墨瑞:我們點餐吧,等他來的時候……

  安東尼:也對,我們點餐吧。我跟他說過……

  墨瑞:他來了,你看——他差點撞到那個服務生。(他抬了抬手指示意——仿佛是一隻柔軟的獸爪在表示歡迎)你來了,卡拉美。

  新的聲音:(有魄力地)你好,墨瑞。你好,安東尼·康斯塔克·帕奇,你這位老亞當的孫子,近來如何?是否還是被女孩子追得團團轉,嗯?

  理查德·卡拉美的外表是矮小而平凡的——是那種三十五歲就會禿頭的人。他有一對淡黃色的眼睛——一隻異常的清澈,另一隻則混濁有如泥濘的池塘——高而凸出的額頭像個滑稽的紙娃娃。他還有好幾個地方也是凸的——他的小腹微微壟起(在可預見的未來將會很可觀),他的話就像膨脹的空氣一般從嘴裡噴出,甚至他晚禮服的口袋也是鼓起的,看起來好像一塊污漬。他像靈敏的狗一樣搜集課程表、講課大綱和各式各樣的剪報數據,上面密密麻麻做滿了筆記,那是他眯著那雙不對稱的眼睛,無聲地以左手書寫所累積的心血結晶。

  他走到朋友的桌前,和安東尼及墨瑞握手。迪克是那種永遠只會握手打招呼的人,即使與對方一小時前才碰過面也不例外。

  安東尼:你好,卡拉美,很高興看到你,我們剛好需要輕鬆一下。

  墨瑞:你遲到了,是不是才剛跟郵差賽跑了一整條街?我們正在解剖你的人格呢。

  迪克:(用他那只明亮的眼睛熱切地看著安東尼)你們說了什麼?跟我說,我會把它寫下來。今天下午,我把第一部刪了三千字。

  墨瑞:你可真是個諾貝爾級的審美大師。同一時間我在做的事,就是把酒精灌入我的胃。

  迪克:我想也是,我敢打賭你們兩個在這裡坐了一小時,聊的都跟酒有關。

  安東尼:我們可從不喝醉,才不像你這嘴上無毛的小子。

  墨瑞:就算醉了,也不會隨便帶路上剛認識的女孩回家。

  安東尼:總結來說,我們聚會最大的特色,就是驕傲。

  迪克:只有最蠢的人會驕傲地向人誇耀自己的「海量」!但問題是,你們兩個好像還活在十八世紀,奉行老英國鄉紳那派的喝法:安安靜靜地喝到醉倒在桌子底下為止,一點也不盡興,拜託,那樣根本不叫喝酒。

  安東尼:我賭這個說法是出自第六章。

  迪克:你們要去劇院嗎?

  墨瑞:對,我們打算利用今晚好好思索生命的難題。簡單說,就是「女人」,我假定她是「值得的」。

  安東尼:我的天!這就是你的難題嗎?那我們再去看富麗秀(Follies)吧。

  墨瑞:我已經看膩了,都看過三次了。(對迪克說)第一次,我們看完第一幕後出場,發現一家了不起的酒吧,結果回來時我們跑錯了劇院。

  安東尼:然後和一對被嚇壞的年輕夫妻爭論了很久,以為他們坐了我們的座位。

  迪克:(仿佛在對自己說)我想——當我寫完另一本小說和一個劇本,也許再加上一本短篇小說集之後,我會寫一出音樂喜劇。

  墨瑞:我知道——你寫的那些知識分子的抒情歌沒有人會聽。所有評論家都會像豬一樣咕噥呻吟地唱著《親愛的老圍兜》(DearOldPinafore),我將成為一個偉大而無意義的人,繼續照亮這個無意義的世界。

  迪克:(高傲地)藝術不是無意義的。

  墨瑞:藝術本身就是意義,而不在於試圖讓生命變得更沒意義。

  安東尼:換句話說,迪克,你是在一群偉大的靈魂前班門弄斧。

  墨瑞:不過無論如何是個好演出。

  安東尼:(對墨瑞說)相反的,我認為世界本來就是無意義的,那麼為什麼要寫作呢?這種想要努力賦予目的的努力本身就是無目的的。

  迪克:嗯,即使你說的沒錯,然而作為一個有尊嚴的務實主義者,我認為即使是窮人也有生存的本能。難道你希望每個人都接受你那種墮落的謬論嗎?

  安東尼:是的,我認為如此。

  墨瑞:不,不對,我相信每個美國人(而不是特定的幾千個有錢人)都應該強迫去接受一個非常嚴密的道德體制——例如羅馬天主教。我並不是在抱怨傳統的道德標準,我抱怨的是那些不入流的異教徒,他們緊抓著那些謬論不放,並擺出道德解放的姿態,而以他們的才智,根本就沒有資格這麼做。

  此時,湯上桌了,原本墨瑞想要繼續的話題,便就此永遠被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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