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美麗與毀滅 | 上頁 下頁


  安東尼提高音調,與浴盆裡竄流的水聲對抗。他凝視著牆上漢柔·東恩的照片,幻想自己的肩頭有一把小提琴,被無形的琴弓輕柔撫愛;從他合起的雙唇流瀉出一串低吟,那是安東尼模仿他印象中小提琴的琴音。片刻,他的手停止回旋的動作,轉而在襯衫上游走寬衣。裸體的安東尼學廣告上有老虎紋身的男人,擺出運動員的姿勢,滿意地在鏡子前審視自己的身體。接著,他伸出一隻腳入浴盆試探水溫,再一面反復調整水龍頭放水,一面陶醉在自己的歌聲,等到最適合的時候,便整個人輕巧滑入水中。

  一旦他適應了水的溫度,一股鬆弛而困倦的滿足感油然而生。等一下洗完澡,他會穿上舒適的服裝,從第五街散步到麗池酒店赴約,預定和兩位來往密切的朋友迪克·卡拉美及墨瑞·諾柏一起共進晚餐。然後,安東尼和墨瑞將前往戲院——至於卡拉美,他極可能會走路回家,繼續寫作預定在近期內完成的書。

  安東尼很高興不是他要回去寫他的書。只要一想到必須正襟危坐在桌前,把想法召喚到眼前——不僅是用文字去編織思想,而是思想本身有被編織的價值——荒謬的是,這件事徹頭徹尾就不是安東尼想要的。

  出浴後,安東尼打理自己就如同一個擦鞋匠般一絲不茍。他緩步走進臥室,嘴裡吹著奇怪而不成曲調的口哨,在其間來回走動,扣扣子、調整細節,和充分享受光腳踩在厚實地毯上的溫暖。

  他點起一根煙,把火柴棒從打開的最上層窗戶丟出去,當煙離嘴約兩寸遠時,他的動作停了下來——任其空燒——雙眼定定不動,凝視著位於巷道彼方一棟房屋頂上的一塊鮮豔顏色。

  那是一個穿著紅色家居服的女子,質料應該是絲的,她在傍晚仍留有餘溫的陽光下弄幹頭髮。安東尼的口哨聲消失在室內沉悶的空氣中。遠遠一看女子是美麗的,他於是格外謹慎地再往窗邊靠近了一步。女子坐在矮牆上,身旁是一個和衣服同色的軟墊,她把雙臂斜靠在上面,居高臨下俯視陽光照耀的巷道,安東尼聽到那裡傳來了孩子的嬉戲聲。

  他注視她有好一會,感覺體內似乎有什麼在翻攪,那種無以名狀的感覺,可能源于午後陽光的溫暖味道,或紅色本身具備的狂喜鮮活吧。安東尼一直覺得女子是美麗的——突然他領悟到,這是因為她的距離,不是靈魂的稀有和珍貴所造成的隔閡,而是塵世中真真實實的距離。他們之間相隔的,是秋天的空氣、層疊的屋頂和濁雜的聲音;然而在某個不能理解的瞬間(它反常地卡在時間之流中),安東尼被喚起的情感狀態,不同于他所曾經驗過最深刻的吻,而更接近某種愛慕之情。

  安東尼穿好衣服,挑了一個黑色領結,對著浴室裡的三面大穿衣鏡細心調整。轉念之間,他快步走進臥房再一次望向窗外,女子現在是站著的;她把頭髮攏在背後,此時安東尼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的容貌:女子是臃腫的,年紀起碼有三十五歲以上,長相平凡、一點也不起眼。安東尼倒吸一口涼氣,轉身進入浴室,重新把頭髮分線。

  「獻……給你……美——麗——的女子,」

  他輕輕地唱,

  「我睜開……我的……眼睛——」

  他輕柔地刷好衣服,讓自己看起來容光煥發之後,便離開浴室和他的公寓,踏上第五街朝麗思卡爾頓酒店走去。

  三位男子

  七點時,安東尼和他的朋友墨瑞·諾柏坐在屋頂上一個涼爽的角落座位。墨瑞·諾柏就像一隻大型貓科動物,身材修長又有威嚴,他有一對細長的眼睛,多半時間都是半睜半閉的,他的毛髮是如此光滑柔順,仿佛經過母貓舔舐——如果他的母親是貓,也應該是大力士赫克力斯身旁的那一隻。在安東尼就讀哈佛的期間,墨瑞就已經是大家公認班上最獨特、最出色和最具有原創性的人——且在人群中他總是聰敏而靜默的。

  安東尼視這個人為最好的朋友,墨瑞是他所認識的人當中他最欣賞的;而安東尼自己不願承認的是,墨瑞也是他最忌妒的人。

  兩人很高興見到對方——他們眼神溫和,充分領略朋友間小別重逢的戲劇性效果,彼此都感到放鬆,和一種新鮮的平和感。墨瑞·諾柏那張貓一般精緻的臉,正愉悅地發出呼嚕聲;至於安東尼,原本他的焦慮有如鬼火般飄忽不安——現在終於能夠平靜下來。

  他們的對話都相當隨性而有來有往,是那種三十歲以下男子,或有強大精神焦慮的人會熱衷談論的內容:

  安東尼:七點了,卡拉美怎麼還沒來?(不耐煩地)我真希望他已經寫完那本沒完沒了的小說,我的肚子已經很餓了……

  墨瑞:他又幫小說取了個新名字,叫《激情的戀人》……怎麼樣,還不錯吧?

  安東尼:(感興趣地)《激情的戀人》?嗯,比起《女性的悲歎》……沒錯……還不壞啊!整體說來很不錯……你覺得呢?

  墨瑞:是相當好。你剛剛說幾點了?

  安東尼:七點。

  墨瑞:(他的瞳孔開始縮小——並非不高興,而是表示一種輕微的不贊同)他前不久惹到我了。

  安東尼:怎麼了?

  墨瑞:還不就是他那做筆記的習慣。

  安東尼:我也是,有天晚上我好像說了什麼他覺得可以拿來當素材的話,可是他卻忘記了——於是他就跑來問我,還說:「你難道就不能專心一點,想想看嗎?」我就說:「你讓我無聊到想哭,我怎麼可能想得起來?」

  墨瑞無聲地笑著,這種溫和的笑法使他的特質更為突顯而令人欣賞。

  墨瑞:迪克根本不需要讀遍別人的作品,他大可只憑自己的體驗就能寫出很多東西。

  安東尼:那是一種令人讚歎的天分……

  墨瑞:對,沒錯,令人讚歎!

  安東尼:還有能量——野心勃勃又自律的能量。他是這麼地風趣——又極其亢奮和激動,和他在一起會經常令人感到呼吸困難。

  墨瑞: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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