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美麗與毀滅 | 上頁 下頁


  七十五年的時間對他的影響有如一個魔術風箱——前四分之一世紀讓他充滿生氣,最後則又將之全部抽光。時間吸幹了他的雙頰和胸膛,也吸幹他的手臂和雙腳,它如同暴君般蠻橫地奪去他的牙齒,一顆接一顆;用黑眼圈壓迫他的小眼睛,原本濃密的頭髮也變得稀疏了;時間改變了他的顏色,把該是灰色的地方變為白色,把粉紅色變為蠟黃——就像孩子在戲弄顏料盒一般冷酷無情。然後,時間循著亞當的身體和靈魂轉而攻擊他的腦,造成他夜間盜汗、流淚和種種說不出理由的憂懼,將他原本正常的急性子分裂為容易輕信又容易懷疑。它淘選出亞當熱情本性中劣質的部分,粉碎了他的懦弱,留下的卻是任性的執著;他的精力萎縮成一個驕縱孩童的壞脾氣;他對權力的期待,也被孩子氣的願望取代,希望能夠在人間建立一個充滿天籟和歌誦的淨土。

  老人與孫子之間的互動極為謹慎地維持禮儀,安東尼感覺到,祖父正期待他簡要說明對未來的打算——但同時,閃爍在亞當眼中的光芒卻警告他,最好不要在這時提起自己想要長居國外的想望。安東尼希望蕭妥沃茲可以識趣地自動離開這個房間——他極厭惡蕭妥沃茲——然而這位秘書卻安詳地坐在搖椅上,半閉著雙眼輪番在兩位帕奇之間探看。

  「既然回來了,那你該做點事吧。」他祖父溫和地說,「去成就些什麼。」

  安東尼等待老帕奇說到「在你去世前總要留下一些事蹟」時,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認為——我似乎感覺自己最適合從事的,也許是寫作——」

  亞當·帕奇的臉部肌肉微微抽搐,在心中設想一個留長髮、有三個情人的家族詩人。

  「——歷史。」安東尼把話說完。

  「歷史?什麼歷史?南北戰爭?還是獨立戰爭?」

  「這個——不是的,祖父,是中世紀的歷史。」就在同時,安東尼的腦海中浮現一個想法,他可以研究文藝復興時期大師的歷史,也許從小說的角度切入。無論如何,他很高興自己說出了「中世紀」這三個字。

  「中世紀?為什麼不研究自己國家的歷史?你知道的那些?」

  「哦,您知道我已經在國外這麼久——」

  「為什麼你要寫中世紀,我不明白,黑暗時代,我們不是都這麼叫的,沒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麼事,也沒有人在乎,除非是那些現在已經完蛋了的人。」他又講了數十分鐘,內容十分生動而逼真,都是在數落那些信息的無用,例如西班牙的宗教法庭和「修道院的腐敗」。然後:

  他的口氣轉為柔和,帶著幾乎難以察覺的嘲諷說,「你認為你有能力在紐約闖出一番成績——還是你真的有意願要做些什麼嗎?」

  「您怎麼這麼問?我當然願意,祖父。」

  「那麼你要從什麼時候開始?」

  「嗯,您知道,我會先有一個大綱——還有許多預備要讀的書籍。」

  「我以為你已經讀得夠多了。」

  他們之間的對話如痙攣般斷斷續續,最後結束得相當突兀:安東尼起身,看著自己的手錶,提到那天下午他和經紀人有約。原本他打算在這裡多陪祖父住幾天,但是因為長途跋涉的疲倦和刺激,又不甘忍受這種假關心之名的威嚇,於是安東尼說,他決定在這一兩天內就離開。

  然而,也因為這次的見面,使得有所作為的概念成為他生命中常在的想法。自那一年的那天起,他把權威著作分門列表,並嘗試為自己的作品擬出章節名稱,按照時期加以劃分,不過沒有一行字被保留下來,甚至也似乎沒有任何書寫過的跡象。安東尼其實什麼也沒完成——他的做法與一般正統書籍出版的邏輯恰好相反,其實只是用來大大地滿足自己而已。

  午後

  時間是1913年10月的某個怡人的下午,陽光在十字街口悠閒徘徊,而搖曳飄忽的樹影,讓午後悠閒的氣氛似乎更濃得化不開。此刻最適合慵懶地坐在敞開的窗邊,拿起《不知名的地方》閱讀一個章節,到了大約五點鐘,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打個呵欠,把書隨手丟在桌上,一邊輕哼著歌,一邊閒散地走向浴室準備入浴。

  「獻……給你……美——麗——的女子,」

  他一邊唱,一邊打開水龍頭。

  「我睜開……我的……眼睛;

  獻……給你……美——麗——的女子

  我的……心……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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