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了不起的蓋茨比 | 上頁 下頁
一二


  他心領神會地一笑——還不止心領神會。這足極為罕見的笑容,其中含有永久的善意的表情,這你一輩子也不過能遇見四二次。它面對——或者似乎面對——整個永恆的世界一刹那,然後就凝注在你身上,對你表現出不可抗拒的偏愛。他瞭解你恰恰到你本人希望被瞭解的程度,相信你如同你樂於相信你自己那樣,並且教你放心他對你的印象正是你最得意時希望給予別人的印象。恰好在這一刻他的笑容消失了——於是我看著的不過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年輕漢子,三十一二歲年紀,說起話來文質彬彬,幾乎有點可笑。在他作自我介紹之前不久,我有一個強烈的印象,覺得他說話字斟句酌。

  差不多在蓋茨比先生說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一個男管家急急忙忙跑到他跟前報告他芝加哥有長途電話找他。他微微欠身道歉,把我們大家——包括在內。

  「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老兄,」他懇切地對我說,「對不起,過會兒再來奉陪。」

  他走開之後,我馬上轉向喬丹——迫不及待地要告訴她我感到的驚異。我本來以為蓋茨比先生是個紅光滿面、肥頭大耳的中年人。

  「他是誰?」我急切地問,「你可知道?」

  「他就是一個姓蓋茨比的人唄。」

  「我是問他是哪兒來的?他又是幹什麼的?」

  「現在你也琢磨起這個題目來了,」她厭倦地笑道,「唔,他告訴過我他上過牛津大學。」

  關於他的模糊的背景開始顯現出來,但是隨著她的下一句話又立即消大了。

  「可是,我並不相信。」

  「為什麼不信?」

  「我不知道,」她固執地說,「我就是不相信他上過牛津。」

  她的語氣之中有點什麼使我想起另外那個姑娘說的「我想他殺過一個人」,其結果是打動了我的好奇心。隨便說蓋茨比出身於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澤地區也好,出身於紐約東城南區①也好,我都可以毫無疑問地接受。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年紀輕的人不可能——至少我這個孤陋寡聞的多餘人認為他們不可能——不知從什麼地方悄悄地出現,在長島海灣買下一座宮殿式的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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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貧民窟

  「不管怎樣,他舉行大型宴會,」喬丹像一般城裡人一樣不屑于談具體細節,所以改換了話題,「而我也喜歡大型宴會。這樣親熱得很。在小的聚會上,三三兩兩談心倒不可能。」

  大鼓轟隆隆一陣響,接著突然傳來樂隊指揮的聲音,蓋過了花園裡嘈雜的人聲。

  「女士們,先生們,」他大聲說,「應蓋茨比先生的要求,我們現在為各位演奏弗拉迪米爾·托斯托夫先生的最新作品,這部作品五月裡在卡內基音樂廳曾經引起許多人的注意。各位看報就知道那是轟動一時的事件。」他帶著輕鬆而居高臨下的神氣微微一笑,又說:「可真叫轟動!」這句話引得大家都放聲大笑。

  「這支樂曲,」他最後用洪亮的聲音說,「叫做《弗拉迪米爾·托斯托夫的爵土音樂世界史》。」

  托斯托夫先生這個樂曲是怎麼回事,我沒有注意到,因為演奏一開始,我就一眼看到了蓋茨比單獨一個人站在大理石臺階上面,用滿意的目光從這一群人看到那一群人。他那曬得黑黑的皮膚很漂亮地緊繃在臉上,他那短短的頭髮看上去好像是每天都修剪似的。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麼詭秘的跡象。我納悶是否他不喝酒這個事實有助於把他跟他的客人們截然分開,因為我覺得隨著沆瀣一氣的歡鬧的高漲,他卻變得越發端莊了。等到《爵士音樂世界史》演奏完畢,有的姑娘像小哈巴狗一樣樂滋滋地靠在男人肩膀上,有的姑娘開玩笑地向後暈倒在男人懷抱裡,甚至倒進人群裡,明知反正有人會把她們托住——可是沒有人暈倒在蓋茨比身上,也沒有法國式的短髮碰到蓋茨比的肩頭,也沒有人組織四人合唱團來拉蓋茨比加入。

  「對不起。」

  蓋茨比的男管家忽然站在我們身旁。

  「貝克小姐?」他問道,「對不起,蓋茨比先生想單獨跟您談談。」

  「跟我談?」她驚奇地大聲說。

  「是的,小姐。」

  她慢慢地站了起來,驚愕地對我揚了揚眉毛,然後跟著男管家向房子走去。我注意到她穿晚禮服,穿所有的衣服,都像穿運動服一樣——她的動作有一種矯健的姿勢,仿佛她當初就是在空氣清新的早晨在高爾夫球場上學走路的。

  我獨自一人,時間已快兩點了。有好一會兒,從陽臺上面一間長長的、有許多窗戶的房間裡傳來了一陣陣雜亂而引人人勝的聲音。喬丹的那位大學生此刻正在和兩個歌舞團的舞女大談助產術,央求我去加人,可是我溜掉了,走到室內去。

  大房間裡擠滿了人。穿黃衣的姑娘有一個在彈鋼琴,她身旁站著一個高高的紅發少婦,是從一個有名的歌舞團來的,正在那裡唱歌。她已經喝了大量的香擯,在她唱歌的過程中她又不合時宜地認定一切都非常非常悲慘——她不僅在唱,而且還在哭。每逢曲中有停頓的地方,她就用抽抽噎噎的哭聲來填補,然後又用震顫的女高音繼續去唱歌詞。眼淚沿著她的面頰往下流——可不是暢通無阻地流,因為眼淚一碰到畫得濃濃的睫毛之後就變成了黑墨水,像兩條黑色的小河似的慢慢地繼續往下流。有人開玩笑,建議她唱臉上的那些音符,她聽了這話把兩手向上一甩,倒在一張椅子上,醉醺醺地呼呼大睡起來。

  「她剛才跟一個自稱是她丈夫的人打過一架。」我身旁一個姑娘解釋說。

  我向四周看看,剩下的女客現在多半都在跟她們所謂的丈夫吵架。連喬丹的那一夥,從東卵來的那四位,也由於意見不和而四分五裂了。男的當中有一個正在勁頭十足地跟一個年輕的女演員交談,他的妻子起先還保持尊嚴,裝得滿不在乎,想一笑置之,到後來完全垮了,就採取側面攻擊——不時突然出現在他身邊,像一條袖脊蛇憤怒時口腔裡發出嘶嘶聲一般,對著他的耳朵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你答應過的!」

  捨不得回家的並不限於任性的男客。穿堂裡此刻有兩個毫無醉意的男客和他們怒氣衝天的太太。兩位太太略微提高了嗓子在互相表示同情。

  「每次他一看見我玩得開心他就要回家。」

  「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有誰像他這麼自私。」

  「我們總是第一個走。」

  「我們也是一樣。」

  「不過,今晚我們幾乎是最後的了,」兩個男的中的一個怯生生地說,「樂隊半個鐘頭以前就走了。」

  儘管兩位太太一致認為這種惡毒心腸簡直叫人難以置信,這場糾紛終於在一陣短短的揪鬥中結束,兩位太太都被抱了起來,兩腿亂踢,消失在黑夜裡。

  我在穿堂裡等我帽子的時候,圖書室的門開了,喬丹·貝克和蓋茨比一同走了出來。他還在跟她說最後一句話,可是這時有幾個人走過來和他告別,他原先熱切的態度陡然收斂,變成了拘謹。

  喬丹那一夥人從陽臺上不耐煩地喊她,可是她還逗留了片刻和我握手。

  「我剛才聽到一件最驚人的事情,」她出神地小聲說,「我們在那裡邊待了多久?」

  「哦,個把鐘頭。」

  「這事……太驚人了,」她出神地重複說,「可是我發過誓不告訴別人,而我現在已經在逗你了。」她對著我的臉輕輕打了個阿欠,「有空請過來看我……電話簿……西古奈·霍華德太太名下……我的姑媽……」她一邊說一邊匆匆離去——她活潑地揮了一下那只曬得黑黑的手表示告別,然後就消失在門口她的那一夥人當中了。

  我覺得怪難為情的,第一次來就待得這麼晚,於是走到包圍著蓋茨比的最後幾位客人那邊去。我想要解釋一下我一來就到處找過他,同時為剛才在花園裡與他面對面卻不知道他是何許人向他道歉。

  「沒有關係,」他懇切地囑咐我。「別放在心上,老兄。」這個親熱的稱呼還比不上非常友好地拍拍我肩膀的那只手所表示的親熱。「別忘了明天早上九點我們要乘水上飛機上人哩。」

  接著男管家來了,站在他背後。

  「先生,有一個找您的來自費城的長途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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