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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激流沖下一個人體,那是個兒童的軀體。伯爾克咬住那孩子的衣服——不如說是破布片。可是,德裡普塞溪到處是漩渦,水流很危險。伯爾克要遊回岸……很難遊到,那孩子緊緊地抓住它的毛皮。

  小把戲會游泳,我們還記得格裡普教過他。他毫不猶豫,趕緊脫衣裳,可是這時,伯爾克最後一拼勁兒,終於到岸了。

  小把戲只需俯身揪住那孩子的衣服,將他拖上安全的地方,而伯爾克一邊抖身子一邊叫。

  這是個男孩,頂多有六、七歲,眼睛緊閉,腦袋耷拉下來,他昏過去了……

  小把戲撩開那濕漉漉的頭髮,一看那張臉,該有多麼驚訝啊?

  這正是兩周前在特林戈爾堡的路上,那個不怕威脅,挨了阿什頓伯爵一鞭子的孩子——當時,小馬夫還跑去救護,慈悲的心腸卻招來少爺的一陣挖苦。

  這兩周來,可憐的孩子還繼續在大路上遊蕩……今天下午,他來到這地點,到了德裡普塞溪邊……口渴要喝水……毫無疑問……腳下一滑……就掉進水流裡……若不是伯爾克有救生的本能,將他拖上來,那不要多久,他就會沉入漩渦裡……

  先得讓他蘇醒過來,小把戲就極力這麼做,什麼招兒都用上了。

  不幸而可憐的孩子!他這瘦長的臉蛋兒、皮包骨的身子,表明他所受的各種苦:疲憊、挨餓、受凍。用手摸摸他的肚子,就能感到軟塌塌的,像一個空口袋。用什麼辦法讓他蘇醒過來呢?哦!先得壓他的胃,把灌進的水擠出來,再對著嘴給他做人工呼吸……對……小把戲想到這個主意……不大工夫,這孩子就喘氣兒了,他睜開眼睛,隨口說出的第一句話:

  「我餓……我餓!」

  I am hungry(英文,意思即「我餓」)!這是愛爾蘭人的呼叫,一生的呼叫!

  小把戲還有點吃的,一塊麵包和一點肥肉,他咬了兩三口喂進孩子嘴裡,這孩子就貪婪地吞下去。必須小點兒口,免得噎著他。這些食物進入他的肚子就像空氣進入倒空了的瓶子裡。

  這孩子感到恢復了體力,便坐起來,眼睛注意小把戲,猶豫了片刻,還是認出來了。

  「是你……是你!……」他喃喃說道。

  「對……你還記得?……」

  「在大路上……想不起是什麼時候了……」

  「我……我知道……我的孩子……」

  「噢!別拋下我!……」

  「不……不會!……我送回去……你要去哪兒啦?……」

  「就是走……往前走……」

  「你住在哪兒?……」

  「不知道……沒住的地方……」

  「你是怎麼掉進溪水裡的?……大概是想喝水吧?……」

  「不是。」

  「滑進去的?」

  「不是……我掉進水……是故意的!」

  「故意的?……」

  「對……對……現在,我不願意那麼幹了……只要你跟我在一起……」

  「跟你在一起……我跟你在一起!」

  小把戲淚水盈眶。才7歲,就產生尋死這種可怕的念頭!

  ……這孩子絕望,要尋死,因貧窮,無依無靠,餓餓而絕望!……

  孩子又合上眼睛。小把戲心想,不要總問他……以後再說……況且,他的身世,小把戲知道……所有這些可憐的孩子,都有同樣的身世……也是他小把戲本人的身世……只不過,他天生就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毅力,絕不會產生這樣結束苦難的念頭!……

  然而,現在得拿主意。小孩這種狀態,不可能走幾英里趕到伍德薩伊德。小把戲也不可能把他背到那裡。再說,天快黑了,當務之急是找個藏身之所。四周望望,既沒有客棧,也沒有農場。一邊是大路,長長的德裡普塞溪,沒有大船,也沒有小船。另一邊,左邊,是一望無際的樹林。看來應當往左邊走,必要的話,就在一棵樹下過夜,睡在一堆熄滅的簧火旁邊的草上。等出了太陽,小孩恢復了體力,他們兩個不難走到伍德薩伊德,也許能抵達科克呢。今天晚餐足夠了,還可以留一點明天早晨吃。

  小孩太累,又睡過去了。小把戲抱起他,和伯爾克一起穿過大路,走進樹林二十多步。林中已經相當黝暗,全是百年以上高大的山毛櫸:愛爾蘭這個地區,這樣山毛櫸有成千上萬株。

  真是差強人意,他碰到一棵彎彎的大樹,樹齡很大,樹幹裡空啦!可以當搖籃,當個窩兒,把他的小鳥兒放進去!樹洞落滿塵土,像鋸末一樣鬆軟,再鋪上一抱草,就是相當不錯的床鋪。而且,很可能夠兩個人睡,擠在一起更暖和。小孩在睡夢中,也能感到他不再孤單了。

  過一會兒,就會把他安頓在樹洞裡,他的眼睛也沒有睜一睜,但呼吸卻平穩了,不大工夫就呼呼大睡了。

  小把戲還要把他的被保護人——小把戲保護的人!——的衣服烤幹,次日好穿。他點燃一堆幹樹枝,把破衣衫擰了擰,放在歡跳的火苗上烤,然後搭在山毛櫸樹的一根矮枝上。

  該吃晚飯了,有麵包、土豆、「捨得」奶酪。也不會忘掉狗,給它那份兒不大多,但它絕不抱怨。小主人過去躺到樹洞裡,很快沉沉入睡,伯爾克就守護睡覺的兩個人。

  第二天,9月18日,小孩頭一個醒來,非常驚奇自己睡在這樣好的床上。伯爾克以保護者的姿態朝他尖叫一聲……對啦!在搭救他時,它不是出了力嗎?

  小把戲也很快睜開眼睛,小孩摟住他脖子親他。

  「你叫什麼名字?」小孩問他。

  「小把戲。你呢?……」

  「保伯。」

  「好!保伯,去把衣掌穿上。」

  保伯沒等說第二遍。他是個有勇氣的孩子,昨天投河的事,他幾乎沒什麼印象了。現在,他不是有了一個不會拋棄他的父親嗎?至少,他不是有了一個在特林戈爾堡路上安慰他,給了他一把銅子兒的大哥哥嗎?他表現出年少的這種信賴,信賴中還攙雜著愛爾蘭兒童天生的親熱感。另一方面,小把戲遇到保伯,似乎又有了新的職責——父愛的職責。

  保伯烤幹的衣裳裡又套了件白襯衣,該有多麼高興啊!面前放了一個圓形大麵包、一塊奶酪,以及從黃火灰堆裡扒出來的一個大土豆,他眼睛睜得多大,嘴又張得多大啊!二人吃的這餐飯食,也許是他出生以來吃的最美的一餐……

  他的出生?……他沒有見過父親,但有一點比小把戲強,他見過母親……在窮困中死去,……喪母時他才兩歲……三歲……保伯也說不準……後來,他給收進孤兒院,年齡很小,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後來缺乏資金,孤兒院關門,保伯流落到街頭,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幹什麼也不知道,保伯!——跟其他孩子一起流落街頭,大都沒有家庭。這樣一來,他就生活在大路上,到哪兒睡在哪兒,有東西就吃點兒,他好歹活著,保伯!——直到那一天,他已有兩天兩夜沒吃東西,就想到死了。

  這就是他的身世,他一邊啃著大土豆一邊講述,而對一個早年在悍婆家寄宿過,又落到托恩皮潑手裡充當搖柄,還進過貧民學校「念書」的孩子來說,這種身世並不新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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