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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爵爺,」羅朗說,「您是我知道的最好的導遊。謝謝。」

  他向他的證人做了一個友好的手勢,就向噴泉的方向走去,一面嘴裡哼著菲利浦·戴波特①的優美的田園詩:

  蘿珊特,小別幾天,

  您已經變了心;

  既然您這樣朝三暮四,

  您也別怪我冷酷無情。

  如此輕佻的美人,

  對我永遠不會有多大的魅力;

  水性楊花的情人,

  看看我們誰先傷心流眼淚。

  ①菲利浦·戴波特(一五四六——一六〇六):法國詩人,受寵于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

  約翰爵士在這清新柔和,抑揚頓挫,發高音時帶有點女腔的聲音中回頭走去。他冷靜而有條理的頭腦對這種激烈的神經質脾氣毫不理解,他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個從未見過的怪人而已。

  兩個年輕人在等他;醫生在稍遠處呆著。

  約翰爵士把手裡提著的手槍盒子放在一塊桌面形狀的岩石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鑰匙把箱子打開,這把鑰匙不像是鎖匠做的,倒像是金銀匠打的。

  手槍樣式極為簡單,可是非常華麗。它們是門頓工場的產品,門頓的孫子至今仍是倫敦最有名的槍械製造專家之一。約翰爵士把槍遞給德·巴爾若爾斯的證人檢查,這位證人試了試槍機和彈簧,把後面的扳機往前推,看看是不是雙響連發的。

  手槍是單發的。

  德·巴爾若爾斯也看了一眼,可是他連碰也沒有碰。

  「我們的對手不熟悉您的武器嗎?」德·瓦朗索爾問。

  「他甚至連看也沒有看見過,」約翰爵士說,「我向你們保證。」

  「哦!」德·瓦朗索爾先生說,「只要您否認一下就可以了。」

  他們把已經定下的決鬥條件又談了一遍,以免有任何誤解;這些條件講好以後,為了儘量少浪費準備的時間,他們給兩把槍裝上了子彈,再把裝好了子彈的手槍放回盒子裡,把盒子交給醫生保管。約翰爵士把手槍盒子的鑰匙放在口袋裡,去找羅朗。

  他看到羅朗正在和一個牧童聊天,這個牧童正在陡峭多石的山腰上放牧三隻山羊,一面在往一個水池裡扔小石子。

  約翰爵士張嘴要對羅朗說一切已經準備齊全,可是他不給英國人有講話的時間,搶著說:

  「您不知道這個孩子在對我講些什麼,爵爺!這是一個真正的萊茵河畔的傳說,他說這個不知深淺的水池伸進山下面有兩三法裡,裡面住著一個半人半蛇的女妖。每當夏天明淨的夜晚,這個女妖便浮出水面,呼喚山裡的牧人,當然她只露出她披著長長的秀髮的腦袋,赤裸的肩膀和美麗的胳膊;可是有些笨蛋卻被這個假女人騙了。他們走近池邊,做手勢要她過來,而女妖也打手勢要他們過去。有些冒失鬼不知不覺地靠近了,沒有注意他們的腳下,突然踏了個空,女妖伸出胳膊,和他們一起陷進了她的水晶宮;第二天,她又獨個兒出現了,這個故事跟維吉爾①用美麗的詩句講給奧古斯都②和梅薩那斯③聽的故事完全一樣,到底是誰講給這些愚蠢的牧民聽的呢?真是見鬼!」

  他沉思了一會兒,眼睛盯著湛藍而深邃的水面。

  隨後,他回過頭來對約翰爵士說:

  ①維吉爾(前七〇——前一九):古羅馬詩人。代表作《伊尼特》。②奧古斯都(前六三——公元一四):古羅馬皇帝。

  ③梅薩那斯(前六九一公元八):奧古斯都的大臣。支持文藝活動。

  「據說,任何游泳好手,不管他有多麼身強力壯,只要跳進這個深淵裡就永遠出不來了;如果我跳進去,爵爺,這也許比德·巴爾若爾斯的子彈更加可靠。這的確是最後一著,現在,我們還是先去試試子彈吧。走吧,爵爺,走吧!」

  他挽起英國人的胳膊,牽著他向在等候他們的人走去,約翰爵士對他那種思想的變幻莫測感到莫名其妙。

  在那段時間裡,對方幾個人在找一個合適的地點,並且已經找到了。

  那是一小塊臺地,座落在一個陡峭的山坡上,面對著西下的夕陽,上面還有一座古堡的廢墟,逢到突然刮起密史脫拉風①的時候,牧人們都把這兒作為避風處。

  這是一塊五十步長,二十步寬的平面,過去大概是古堡的平臺,現在就要成為這場即將開始的悲劇的舞臺。

  「我們來了,先生們,」約翰爵士說。

  「我們準備好了,兩位先生。」德·瓦朗索爾先生說。「請讓交手雙方聽聽決鬥條件。」約翰爵士說。

  隨後他轉身面對德·瓦朗索爾先生說:

  「請再說一遍,先生,您是法國人,我是外國人,您一定能比我解釋得清楚。」

  「您雖然是外國人,爵爺,可是您講的法語使我們這些可憐的外省人自歎勿如;不過,既然您一片好意讓我來講,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說完他向約翰爵士行了個禮,後者也還了個禮。

  「先生們,」替德·巴爾若爾斯先生做證人的那位紳士說,「我們已經講好你們兩位相距四十步遠,隨後面對面走去;這時雙方都可以隨意開槍,不管是否受傷,在對方開槍以後,可以繼續前進。」兩位決鬥者彎了彎腰表示同意,接著幾乎同時用同一種語調說:

  「拿槍來!」

  ①密史脫拉風:法國南部及地中海上幹寒而強烈的西北風。

  約翰爵士從口袋裡掏出那把小鑰匙,打開盒子。

  接著他走到德·巴爾若爾斯先生跟前,把開著的盒子遞給他。德·巴爾若爾斯先生把挑選武器的權利讓給他的對手;可是羅朗揮了揮手不願接受,一面用溫柔得像女人的聲音說:

  「您先請,德·巴爾若爾斯先生;我知道,儘管您是被侮辱的一方,您放棄了您的全部權利。如果這也是一項權利的話,這是我唯一能留給您的了。」

  德·巴爾若爾斯先生不再堅持了,他隨隨便便地從兩把手槍中拿了一把。

  約翰爵士把盒子裡另一把手槍遞給羅朗,羅朗接過去,扣起扳機,他甚至連機械也沒有檢查,就垂著握槍的手呆著。

  這時候,德·瓦朗索爾先生在量四十步的距離:一支手杖插在他起步的地點。

  「是不是請您再量一遍,先生?」他問約翰爵士。

  「不必要了,先生,」約翰爵士回答說,「我們,德·蒙特凡爾先生和我,對您完全信任。」

  德·瓦朗索爾先生在距離四十步的地方插下第二根手杖。「先生們,」他說,「你們準備好就開始吧。」

  羅朗的對手已經走到他的位置上,帽子和上衣都脫掉了。

  醫生和兩位證人閃在一邊。

  這個地點選擇得很好,不論在地形上,還是在日照上,兩個人的條件都一樣。

  羅朗把他的上衣和帽子扔在一邊,走到離德·巴爾若爾斯四十步遠的位置上,面對著他。

  這兩個人一個在右,一個在左,對同一個天際瞥了一眼。眼前景色和即將完成的這莊嚴肅穆、恐怖駭人的場面很協調。

  不論在羅朗的右面還是德·巴爾若爾斯的左面都沒有什麼可看的,那是一個像巨大的屋面似的一個又高又陡的山坡。可是在另一面,也就是德·巴爾若爾斯的右面和羅朗的左面,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極目遠眺,一望無際。

  最前面的是一大片平原,平原土壤呈粉紅色,到處有巨岩聳起,就像是泰坦①的墳場,巨神的枯骨戳出在地面上。

  稍遠處是夕陽下輪廓鮮明的阿維尼翁,它的腰帶似的圍牆和巨大的宮殿,這座宮殿就像一隻蹲伏著的獅子,氣喘吁吁的城市甸伏在它的爪牙之下。

  阿維尼翁再過去,有一條像熔化了的金河似的閃閃發光的細流,那是羅訥河。

  最後,在羅訥河另一面,有一條深藍色的線,那是一長串把阿維尼翁和尼姆以及於贊斯隔開的小山崗。

  遠處,在最最遠的地方,太陽,這兩個人中的一個也許是最後一次看到的太陽,正在慢慢地、莊嚴地陷入金黃火紅的大海。

  此外,這兩個人的對比也是很奇特的。

  這一個,漆黑的頭髮,膚色棕黃,四肢纖細,目光陰沉,完全是南方人的體型,他的祖先也許是希臘人、古羅馬人、阿拉伯人,或者是西班牙人。

  另一個,臉色紅潤,頭髮金黃,蔚藍色的大眼睛,手胖乎乎的像個女人,很像是溫帶地方的人,他的上代可能是高盧人、日耳曼人或諾曼底人。

  這種情況如果大而言之,那麼很容易想像出這不僅僅是一場兩個人之間的奇怪的戰鬥。

  很容易想像出這是一個民族針對另一個民族的,一個種族針對另一個種族的,南方針對北方的一場決鬥。

  ①泰坦:希臘神話中天神烏拉紐斯和地神格伊阿的子女總稱,共十二名,均為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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