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仲馬 > 四十五衛士 | 上頁 下頁
一六


  「好吧,後來呢?……她不見得整夜待在那兒祈禱、啼哭吧?」

  「沒有;當她止住哭,也就是說,當她的淚水已經流盡。嘴唇已經在石凳上磨破了以後,她站了起來,哥哥;在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憂鬱的神秘氣息,我非但不敢像我對待任何別的女人那樣迎上前去,反而往後退;而她卻向我走來,或者不如說,向著我的方向走來,因為,我站在那兒,她根本就沒看到。這時一道月光照到她的臉上,我仿佛覺得這張臉燦爛地發著光,她又恢復了憂鬱、莊重的神態,不再有一點痙攣,不再有一絲顫慄,也不再有一滴眼淚;只是臉頰上還留著淚痕。她的眼睛還晶瑩地閃著亮光,她的嘴唇微微張著,把一度似乎要飄逸而去的生命重新吸了進去。她輕柔地款款而行,恍如是在夢中行走,那男人跑過去,領著她往前走,因為她仿佛並沒意識到自己是在地面上走著。哦!哥哥,那是多麼攝人心魄的美麗;多麼超凡入聖的魅力!在人世間我還從來不曾見過;只有在夢裡夢見天門開了,從天上降下的幻象,才能和這現實相比。」

  「後來呢,亨利,後來呢?」安納問。一開始他聽著這個故事直想發笑,可現在不由得很有興味了。

  「啊!這一切很快就結束了,哥哥;那個用人悄悄地對地說了幾句什麼話,她就放下了面紗。他一定是告訴她我在那兒,可是她連看也不向我這邊看一眼;她放下了面紗,我就看不見她的臉了,哥哥。我只覺得天空一下子變得陰暗了,她不再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而是一個從這些墳墓裡走出來的幽靈,在草叢間悄悄地從我面前飄然而逝。

  「她走出花園;我跟在後面。

  「那男人不時回過頭來;他看得見我,因為我失魂落魄似的,根本想不到躲閃隱蔽:有什麼法子呢?我身上還保留著從前那種庸俗的習慣,舊日的酵母在心裡發酵。」

  「你這是什麼意思,亨利?」安納問,「我不懂。」

  弟弟笑了笑。

  「我是說,哥哥,」他說,「我的青年時期曾經是喧鬧的,我曾經相信自己經常在戀愛;所有的女人。直到那一刻為止,對我來說,都是可以把我的愛情奉獻給她們的人。」

  「喲!那麼這個女人呢?」儒瓦約茲說。也想把多少遭到他弟弟這番知心話破壞的愉快心情重新恢復過來。「當心呵,亨利,你在瞎說;難道這女人不是有血有肉的嗎?」

  亨利一把抓住儒瓦約茲的手,緊緊把它握住。「哥哥,」他說,聲音低得他哥哥幾乎聽不見。「你說得太對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人間的生靈。」

  「天曉得!」儒瓦約茲說,「你叫我有些害怕了,如果說一個儒瓦約茲家的人也會害怕的話。」

  隨後他還是想把愉快的心情恢復起來:

  「好了,」他說。「她就老是這麼走啊,哭啊,吻個沒完啊;你不是這麼說嘛?照我看,這是個好兆頭。親愛的朋友。可故事還沒完呢,讓我聽下去吧,後來呢,後來怎麼樣?」

  「後來就沒多少可說的了。我一直跟著她,她沒想避開我,沒有走岔路或者繞道兒,她好像根本就沒想到這些。」

  「那麼,她住哪兒?」

  「巴士底獄旁邊,萊迪基埃爾街上;到了門口,她的同伴轉過身來看見了我。」

  「你沒跟他做手勢,讓他明白你想跟他說話嗎?」

  「我沒敢;說也可笑,這位僕人幾乎跟他的主人一樣使我感到敬畏。」

  「別管這些吧,你進屋了?」

  「沒有,哥哥。」

  「說真的,亨利,我恨不得取消你姓儒瓦約茲的資格,那麼,第二天你總又去了吧?」

  「去了,可是撲了個空:到了吉普西安街,也到了萊迪基埃爾街,都撲了空。」

  「她失蹤了?」

  「就像影子似的飛走了。」

  『你總該問個訊吧?』

  「那條街上住家寥寥無幾,問了幾次都不得要領,我守候著那個男人,想問個明白,可他也像女主人一樣再也沒有出現,不過,到了晚上,我看見有燈光從簾子裡漏出來,使我感到一些安慰,因為它告訴我她還在那兒。我試過上百種辦法,想進這所房子:寫信,留條子,送花,送禮物,全都沒用。一天晚上,連那燈光也熄滅了,以後就再沒亮過,那位夫人一定是給我追得很不耐煩了,離開了萊迪基埃爾街;誰也不知道她搬到哪兒去了。」

  「可你還是找到了這位漂亮的女隱士?」

  「那是碰巧;我說錯了,哥哥,那是天可憐我,不讓我苦捱日子。您聽著:事情確實很離奇。半個月前一天,半夜十二點鐘,我走進比西街;您也知道,哥哥,燈火管制條令的執行是很嚴格的;好!我不僅看見一所房子的窗口有火光,而且還看見三層樓上真的發生了火災。我猛力敲門,一個男人從窗口探出身來。『您家著火了!』我沖著他喊。『別喊,行行好!』他對我說,『別喊,我正在救火。』『要我去叫巡邏隊嗎?』『不,不,看在老天爺份上,誰也別去叫!』『那我總可以幫你一把吧?』『您願意?那您就來吧,您幫了我這個忙,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我怎麼進屋呢?』『這是大門鑰匙,』說著,他從窗口把鑰匙扔了下來。我三腳兩步奔上樓,跑進引起火災的那個房間。樓板燒著了,這是在一個化學家的實驗室裡,做什麼實驗的時候,一種易燃液體潑翻在地上,於是釀成了火災,我進去時,也已經控制住火勢,因此我可以看他了,他二十八九歲,至少我這麼覺得,一道怕人的疤痕占去了半邊面頰,另一道疤痕直伸到頭頂心,臉上的其餘部分遮在濃密的鬍子裡。『謝謝您,先生;不過您也看見,現在事情過去了。如果您像外貌看上去那樣是個高尚的人,就請您賞臉回去吧,因為我的女主人馬上就要回來了。要讓她看見這時候有個陌生人在我家裡,或者應該說在她家裡,她會生氣的。』這聲音使我驚駭得一下子呆住了。我張嘴沖他喊道,『您就是吉普西安街和萊迪基埃爾街的那個人,跟著那位不知姓名的夫人的那個人!』您總還記得,當初他蒙著頭巾,我不曾見到他的臉相,只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我對他講了這些,又問他,求他;正在這當口,房門開了,一個女人走了進來。『怎麼回事,雷米?』她儀態端莊地停在門口,『為什麼這麼吵?』哦!哥哥,這是她,在餘燼的火光下,她比我在月光下見到時更美麗!這是她,這就是對她無窮無盡的思念啃齧著我的心的人兒,我喊了一聲,引得那僕人更聚精會神地看著我。『謝謝您,先生,』他再次對我說,『謝謝您;不過您也看見,火已經滅了。走吧,我求您,走吧。。『朋友,』我對他說,『您攆我可攆得凶啊。』『夫人,』那僕人說,『這就是他。』『誰?』她問。『我們在吉普西安街心花園碰到過的那位青年騎士,他在萊迪基埃爾街一直跟著我們。』這時,她凝視著我,那目光使我明白,她這是第一次看見我。『先生,請您離開這兒吧!』我在遲疑,想開口請求;可是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我像啞巴似的呆立著,一個勁幾看著她。『當心哪,先生,』那僕人說,語氣與其說嚴厲,還不如說是憂傷。『當心哪,您又要逼得夫人搬家了。』『哦!千萬別這樣!』我躬身說;『不過,夫人,我絲毫沒有傷害您的意思。』她沒回答我。她是那麼無動於衷,那麼沉默和冷漠,就像沒聽到我的話似的。她轉過身去,我眼看著她在樓梯上拾級而下,腳步比幽靈還輕,漸漸消失在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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