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仲馬 > 瑪戈王后 | 上頁 下頁
五四


  他們的談話柯柯納全都聽見了,不過他一句也沒有聽懂,傳到他耳朵裡來的只是一些空空洞洞的說話聲,一些空空洞洞的沒有意義的字眼兒。全部談話他只記住兩個字:午夜。

  因此他繼續用狂熱的眼光看著拉莫爾。拉莫爾繼續待在屋裡,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走來走去。

  陌生的醫生很守信用,在約定時間送來藥水,拉莫爾把藥水放在一個小銀爐上熱著。做好這樁準備工作以後,他躺了下來。

  拉莫爾的這個動作使柯柯納稍微安了安心。他也試著閉上眼睛,但是他發著高燒,昏昏沉沉,仍舊跟醒著一樣處在譫妄狀態中。白天緊追著他的那個幻影到了夜裡又來糾纏他;他隔著他那發幹的眼瞼,繼續看見的仍舊是咄咄逼人的拉莫爾,接著,耳朵裡不斷響著:午夜!午夜!午夜!

  突然,時鐘當當地在黑夜裡一連敲了十二下。柯柯納睜開燒得通紅的眼睛;從胸口裡呼出的滾燙的熱氣燃燒著他乾燥的嘴唇,難以忍受的口刻著他灼熱的喉嚨。一隻小燈象往常一樣徹夜點著,昏暗的燈光下有無數的幻影在柯柯納抖動的眼睛前面跳來跳去。

  他於是看見了,真可怕啊!拉莫爾從床上下來,象老鷹在被它嚇呆了的小鳥面前那樣,在屋裡轉了一兩個圈子,同時還朝他舉起拳頭。柯柯納把手伸向匕首,抓住匕首柄,準備朝敵人的肚子捅過去。

  拉莫爾越走越近。

  柯柯納嘴裡叨嘮:

  「啊!是你,又是你,總是你!過來。啊!你威脅我,你朝我舉起拳頭,你笑!過來,過來!啊!你一步一步,慢慢地繼續走近,過來,過來,看我把你殺了。」

  果然緊跟著這低聲威脅的是動作,在拉莫爾朝柯柯納俯下身子的時候,只見柯柯納的被子下面閃出一道刀光;可是皮埃蒙特人撐起身子時一使勁把力氣用完了;伸向拉莫爾的那條胳膊半路上停住,匕首從他虛弱無力的手上掉下來,這個垂死的人重新又倒在枕頭上。

  「來,來!」拉莫爾低聲說,一邊輕輕地扶起他的頭,把一隻杯子送到他的嘴邊,「把這個喝下去,我可憐的朋友,因為您在發高燒。」

  事實上拉莫爾端給柯柯納的是一隻杯子,而柯柯納受傷以後頭暈目眩,把它當成了握緊了威脅他的拳頭,因此嚇壞了。

  但是,他一接觸到這種靈丹妙藥般的甘甜的液體,嘴唇立刻感到濕潤,肺部立刻感到清涼,知覺或者不如說本能也立刻恢復了:全身覺著從來沒有那麼舒適過。他睜開眼睛清醒地望著把他抱在懷裡,正在對他微笑的拉莫爾,一滴難以覺察的淚珠從不久以前還充滿怒火的眼睛裡滾到灼熱的臉頰上,一下子被烤幹了。

  「見鬼!」柯柯納倒在枕頭上,喃喃地說。」我如果好了,德·拉莫爾先生,您就是我的朋友。」

  「您會好的,我的夥伴,」拉莫爾說,「只要您願意喝三杯我剛才給您喝的這種藥,不要再胡思亂想。」

  一個鐘頭以後,臨時充當護士的拉莫爾認真地按照那位陌生醫生的叮囑,第二次起床,倒了第二杯藥,把杯子端給柯柯納。不過這一回皮埃蒙特人不是手握匕首等著他,而是張開雙臂迎接他,高高興興地把藥水喝下去,接著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第三杯的效果也同樣地神奇,病人的肺部雖然還在喘氣,但是開始均勻地呼吸了。僵硬的四肢放鬆,灼熱的皮膚表面上微微地沁出一層汗;第二天昂布魯瓦斯·帕雷醫生來看病人時,滿意地笑著說:

  「現在我敢擔保德·柯柯納先生的生命沒有危險,就我治癒的病例來說,這一個可算是挺不錯的了。」

  這是一場半悲劇性、半喜劇性的戲,不過由於柯柯納火爆的性子,這場戲實際上也有著一種動人心弦的詩意。這場戲的結局是,兩個紳士在吉星旅館開始的,被聖巴托羅繆之夜的事變打斷的友誼,從此又以一股新的勢頭恢復了,而且很快地超過了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的友誼①,就分攤在他們身上的五處劍傷和一處手槍槍傷來說,這更是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所望塵莫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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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瑞斯特斯是希臘神話中阿伽門農之子,為父報仇,殺死親母,因此受復仇女神懲罰,變成瘋子,後為女神雅典娜所赦免,歸國繼承父位。他的姨表兄弟辟拉德斯和他共患難。他們之間的友誼是非常出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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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舊傷和新傷,輕傷還是重傷,終於都進入痊癒階段。拉莫爾忠於他的護士職責,在柯柯納全部復原以前,不願意離開屋子一步。在柯柯納身體虛弱還起不了床時,他扶他在床上坐起來,在柯柯納開始能站起來時,他攙著他走路。總之,他天性善良溫存,對這個皮埃蒙特人關懷備至,再加上皮埃蒙特人精力旺盛,身體恢復得比預料的要快得多。

  不過有一樁相同的心事在苦苦地折磨著兩個年輕人。各人在發高燒的譫妄狀態中都堅信看見充滿在自己心裡的那個女人到過自己跟前,但是自從各人恢復知覺以後,瑪格麗特和德·內韋爾夫人確實都沒有進過這間屋子。而且,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個是納瓦拉國王的妻子,另一個是德·吉茲公爵的表嫂,她們怎麼好當著眾人的面公開地對這兩個普通的紳士表示關心呢?當然不行。拉莫爾和柯柯納自己對自己也肯定做出這樣的回答。不過,她們不來,也可艋是她們把他們忘了,因此他們見不到她們,仍舊感到非常痛苦。

  曾經在一旁親眼看到他們決鬥的那個紳士倒真的不時來上一趟,而且好象出於他本人的主意,詢問兩個傷者的情況。吉洛娜倒也確實代表她自己來過,跟他一樣也詢問過兩個傷者的情況。不過拉莫爾不敢對柯柯納談到瑪格麗特,而柯柯納也不敢對拉莫爾談到德·內韋爾夫人。

  十八  死而復生的人們

  有一段時間,兩個年輕人都把各自的秘密深深地藏在心裡。最後有一天,在傾訴衷腸時,悶在他們心頭的事終於脫口說出來了;這是他們用來證實他們友誼的最後證明,沒有這個最後證明就沒有友誼,也就是說用完全的信任來證實他們的友誼。

  他們在狂熱地愛著,一個愛上了一位公爵夫人,另一個愛上了一位王后。

  對這兩個可憐的求愛者來說,在他們和他們追求的對象之間障礙重重,有著一段幾乎難以通過的距離。然而希望是紮根在人心中的一種感情,而且紮得那麼深,不管他們的希望有多麼荒唐,他們還是在希望著。

  另外,他們倆在知覺恢復以後,都越來越關心自己的臉。每一個人,即使是最不關心容貌長相的人,在某些情況下,也會和鏡子進行默默的對話,作一些心照不宣的動作,然後在談得十分滿意以後,幾乎永遠離開他的這個知心朋友。我們的這兩個年輕人決不是他們的鏡子會給他們提些過分粗暴意見的那種人。拉莫爾身材修長,臉色蒼白,風度翩翩,有一種高雅的美。柯柯納精力充沛,身體矯健,氣色紅潤,有一種剛勁的美。還不僅僅如此,對柯柯納來說,疾病成了好事,他身材瘦了,臉色蒼白了;最後還有那一道著名的刀疤,過去由於跟虹的色彩很相似,弄得他十分煩惱,如今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刀痕也許跟大洪水後的那個現象一樣①,預報將會有很長的一連串明朗的白天和寧靜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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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經》中記載挪亞時代大洪水後,有虹在雲彩中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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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兩個受傷的人一直受到無微不至的關懷;他們各人在能起床的那天,都發現離床最近的扶手椅上有一件晨衣,在能穿衣服的那天,又發現了全套衣服。而且在每件緊身短襖的口袋裡還有裝得滿滿的一隻錢袋,不用說,每個人都保存了起來,要在適當的時間和地點還給關懷自己的不露面的保護人。

  這個不露面的保護人不可能是兩個年輕人住在他家的那位王爺。因為那位王爺不僅從來沒有上樓來看望過他們,而且也從來沒有差人來探問一下他們的情況。

  他們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希望在低聲說:這個不露面的保護人正是自己愛著的那個女人。

  因此,兩個受傷的人都迫不及待地等候著出門的時刻到來。拉莫爾身體好,復原得比較快,好久以前就能出門了。但是,一種默契把他跟他的朋友的命運聯結在一起,他們約定他們第一次出門一定要去拜訪三個地方。

  首先去拜訪那位不知姓名的醫生,他那甘露般的藥水對柯柯納發炎的肺部起到了如此顯著的療效。

  其次去拜訪去世的拉於裡埃爾老闆的旅店,他們兩人的手提箱和馬還留在那兒。

  最後去拜訪佛羅倫薩人勒內,這個人既是化妝品師,又是巫師,不僅出售化妝品和毒藥,而且還配製媚藥,傳達神諭。

  經過兩個月的恢復和幽禁,久已期待的這個日子終於來到。

  我們說是幽禁,這個字眼用得很合適,因為有好幾次,他們等得不耐煩,想把這個日子提前,但是門口有一個衛兵守著,回回總是攔住他們,對他們說,非得有昂布魯瓦斯·帕雷醫生的「出院證」才能出門。

  有一天,這位高明的醫生承認兩個病人即使沒有完全恢復,至少也是處於完全恢復的過程之中,就給他們開了「出院證」。在巴黎偶爾會有這種情況,它的居民們已經死了心,準備過冬天了,沒想到又突然出現了秋高氣爽的好天氣。這一天正是如此;下午兩點鐘左右,這兩個朋友互相攙扶著從盧佛宮出來。

  拉莫爾十分高興地在一把扶手椅上找著了他在決鬥前仔細疊好的那件著名的櫻桃紅披風。他自告奮勇,擔任柯柯納的嚮導;柯柯納沒有拒絕,甚至連考慮都沒有考慮就跟著走。他知道他的朋友領他去找那個陌生的醫生,那個醫生的藥水雖然沒有得到許可證,卻在一夜之間醫好了他,而昂布魯瓦斯·帕雷醫生的所有的那些藥卻是在慢慢地送他的命。他把他的錢袋裡的錢,也就是說兩百個玫瑰花諾布爾分成兩份,一百個酬謝替他治好病的匿名的阿斯克勒庇俄斯①。柯柯納並不怕死,但是能夠活下去,柯柯納也並不是不感到高興;因此,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他準備重重地酬謝一下他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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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斯克勒庇俄斯:希臘神話中的醫藥神,有起死回生之術,後被主神宙斯用雷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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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莫爾走過了阿斯特律斯街,寬闊的聖奧諾雷街,普羅韋勒街,很快地就來到了中央菜市廣場,在古老的噴泉附近,也就是今天叫做「菜市」的那塊地方,矗立著一座磚石結構的八角形建築,八角形建築上面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木頭頂塔,頂塔上面是一個尖形屋頂,尖頂上有一隻吱嘎作響的風標。這個木頭頂塔八面各有一個門洞一個木頭輪子,很象那種叫作「橫帶飾」的紋章圖形橫在紋章底子上一樣,橫置在這八個門洞裡,木頭輪子從中間對剖開,專門鑿出凹口,合起來可以夾住犯人的頭和手;一個犯人就在這個或那個門洞裡示眾,幾個犯人就分放在幾個門洞裡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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