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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法律(1)


  我們已看到騰格拉爾小姐和亞密萊小姐怎樣從容不迫地完成她們的改裝和逃亡的;因為當時每一個人都忙於他或她自己的事情,無暇去顧及別人。我們且讓那位銀行家面對著倒閉的幽靈,帶著流滿汗珠的臉去處理那些代表他的債務的巨額數字,而來跟蹤男爵夫人。男爵夫人那時似乎已被她所受的那個打擊所打倒了,不久她便去找她的老顧問呂西安·德佈雷去了。她原來指望這樁婚事可以使她擺脫監護的責任,因為對於一個個性象歐熱妮這樣的一位姑娘,她的監護工作讓人感到很頭疼的;而且,要維持一個家庭的融洽,家庭裡必須要有默契的諒解,一個母親必師繼續不斷地在智慧和品德方面做一個典範,才會被她的女兒喜歡,但騰格拉爾夫人卻害怕歐熱妮的明察和亞密萊小姐給她女兒出的點子。她常常覺察到她的女兒帶著鄙夷的目光看德佈雷,——那種目光似乎表明她知道她的母親與那位部長的私人秘書之間種種神秘的曖昧關係和金錢關係。但男爵夫人如果能再作敏銳和深刻的分析,她就會知道:事實正巧相反,歐熱妮所以厭惡德佈雷,決不是因為他是引起她父母失和與家庭流言的,而只是因為她象柏拉圖一樣,把他歸類為一種無羽毛的兩腳動物。

  可惜的是,在這個世界裡,每一個人都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事物,因為他們無法與旁人得到同樣的見解;而從騰格拉爾夫人的觀點上講,她非常遺憾歐熱妮的婚變,不但是因為那是一對好姻緣,看起來可以使她的孩子幸福,而且也因為這件婚姻可以使她得到自由。所以她趕快到德佈雷寓所去。

  但德佈雷,象其他的巴黎人一樣,在目擊了那幕簽約場上和那幕場面上所發生的醜事以後,早已趕回到他的俱樂部裡,在那兒和幾個人閒談那件大事;在這個號稱世界京都的城市裡,這件事情已成了大部分人士閒談的話題。當騰格拉爾夫人穿著黑衣服,戴著長面紗,不管德佈雷的跟班再三聲明他的主人不在家,仍逕自走上樓梯,向德佈雷的房間走去,德佈雷正忙著在反駁一位朋友的建議;那位朋友勸他,在發生了剛才那可怕的一切以後,作為那個家庭的朋友,應該把騰格拉爾小姐和她的兩百萬娶過來。德佈雷為自己辯護時的神情,像是一個極力想使自己被對方說服的人一樣,因為那個念頭常常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但想起歐熱妮那種傲慢不遜的性格,他便又採取了完全抗拒的態度,聲稱那件婚事從各方面看都是不可能的,但自己仍在偷偷地轉那個壞念頭,這一切,據所有的道德專家說,甚至最可敬和頭腦最純潔的人也是難免的,因為那種壞念頭藏在他靈魂的深處,象魔鬼撒旦藏在十字架後面一樣。喝茶、玩牌以及在討論那件事情時愈來愈有趣的談話,一直延續到早晨一點鐘。

  這會兒,騰格拉爾夫人戴著面紗,焦急地等在那綠色的小房間裡,等候德佈雷歸來。她坐在兩瓶鮮花之間,這些花是她早晨派人送來的,而我們必須承認,德佈雷非常小心地親自給花加水和插瓶,所以在那個可憐的女人看來,他的不在已得到了原諒。到十一點四十分,她終於等得不耐煩了,回家去了。某一階層的女人有一點上很象那些正在談戀愛的輕佻的女工,——她們極少在十二點鐘以後回家。男爵夫人回到那座大廈去的時候,象歐熱妮離開那座大廈時那樣的小心;她輕輕地走到樓上,帶著一顆痛楚的心走進她的房間。那個房間,我們知道,是在歐熱妮的隔壁。她是那樣害怕引起流言,從心底裡堅信——可憐的女人,至少在那一點上,她是值得尊敬的——她女兒的無辜和她對家庭的一往情深,她在歐熱妮的門口聽了一會;然後,聽到沒有聲音,她想進去,但門從裡面閂住了的。騰格拉爾夫人認為晚上那場可怕的刺激已把她搞得精疲力盡,她已上床睡覺了。她把婢女叫來。

  「歐熱妮小姐,」那婢女答道,「和亞密萊小姐一同回到她的房間裡。她們一同用茶,然後就吩咐我離開,說她們再沒有事要我做了。」

  從那時起,那個婢女就在樓下,同每一個人一樣,她以為那兩位小姐現在正在她們自己的房間裡。所以騰格拉爾夫人毫不懷疑地上床;雖然躺在床上,她的腦子卻依舊在想事情。隨著思緒愈來愈清晰,簽訂婚約時發生的那件事情也就愈來愈大了。這不僅是一件醜聞。而且是一件轟動全城的大事。這已經不僅是一種羞辱,而且是一場聲名掃地的侮辱。然後,男爵夫人又想起:當可憐的美塞苔絲因她的丈夫和兒子受到同樣的嚴重的打擊時,她並沒有對她表示同情。

  「歐熱妮,」她對她自己說,「她是完了,但是我們也完了。這件事情一旦傳揚出去,我們將羞於見人,因為在我們這樣的社會裡,別人的嘲笑會造成不可醫治的痛苦和創傷。幸而上帝賦與歐熱妮那種常常使我感到可怕的奇怪的性格!」於是她充滿感激的目光望著天空,那兒,神秘的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即使你有了一次過錯,不,甚至做了一件罪惡,有時也能得到祝福。然後,她那飄忽不定的思想,又落到卡瓦爾康蒂身上。「那個安德烈是一個壞蛋、一個強盜、一個兇手,可是從他的神態上看,他曾受過相當好的教育,雖然或許他所受的教育並不完全。從外表上看,他似乎有龐大的財產,是名門貴族的子弟。」

  她怎樣才能擺脫讓人無法忍受的困境?她該向誰去求援,幫助她脫離這個痛苦的境地呢?她曾帶著一個女人求助於她所愛的男子的那種衝動去見德佈雷,但德佈雷只能給她一些忠告;她必須向一個比他更堅強的救援。男爵夫人於是想到維爾福先生。使她的家庭遭受這次不幸的,是維爾福呀。可是,不,仔細想一想,那位檢察官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那位忠於他的職責的法官,那位忠心的朋友,粗魯而堅決地在潰瘍的地方割了一刀;他不是劊子手,而是外科醫生,他是要保全騰格拉爾的名譽,割斷那種妨礙他聲謄的關係,免得那個罪犯做他們的女婿。騰格拉爾的朋友維爾福既然這樣做,便誰都不會懷疑那位銀行家曾經知道或幫助安德烈的任何陰謀。所以,仔細一想,男爵夫人覺得維爾福的舉動似乎是以他們利益為出發點的。但檢察官的鐵面無私也應該到此為止了;她明天去見他,假如她不能使他放棄法官的職責,她至少可以要求儘量從寬辦理。她將用陳舊的回憶,使他想起那些有罪的但卻是甜蜜的日子來答應她的懇求。維爾福先生擱下這宗案子,或者至少他將把他的警戒轉移到另一個方向,讓安德烈逃走,事後以一張通緝令了案。想到這些以後,她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九點鐘,她起床以後,並不按鈴喚她的婢女,也不讓人知道她的來去,只是穿上昨天夜晚那套簡單的服裝,然後跑下樓梯,離開大廈,走到普羅旺斯路,叫了一輛出租馬車,來到了維爾福先生的家裡。最近一個月來,這座遭天詛咒的府邸始終呈現著陰鬱的外表,像是一家收容著瘟疫病人的傳染病院一樣。有些房間的門關得緊緊的,只是偶然開一下百葉窗,透一道氣。或許你可以看到在窗口露出一個僕人的驚惶的臉孔,但那扇窗立刻又關攏了,像是一塊墓碑關閉了一座墳墓一樣;鄰居們相互竊竊私語說:「莫非我們今天又會看見一輛運棺材的車子離開檢察官的家嗎?」

  騰格拉爾夫人一看到那座房子淒涼的外表,便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她從那輛出租馬車上走下來,渾身顫抖地走近大門,拉了門鈴。門鈴發出一種遲鈍重濁的聲音,像是它也已經感受到抑鬱的氣氛似的。她接連拉了三次門鈴,門房才出來開門,但他只把門開了一條縫,剛剛夠說話聲從中通過。他看見一位太太,一位高雅時髦的太太,可是那扇門卻依舊裂開條縫。

  「你不預備開門嗎?」男爵夫人說。

  「夫人,首先得問您是誰?」

  「我是誰?應該知道的很清楚。」

  「我們現在誰也不認識了,夫人。」

  「我看您一定瘋了,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說。

  「您從哪兒來的?」

  「噢!這太過份了!」

  「夫人,我是遵命辦事。請您原諒——請通報您的名字?」

  「騰格拉爾男爵夫人,你見過我二十次啦。」

  「可能吧,夫人。請問,你有什麼事?」

  「噢,瞧您真奇怪!我要告訴維爾福先生,他的手下人也太放肆了。」

  「夫人,這不是放肆,也不是無禮,除非有阿夫裡尼先生的命令,或有事跟檢察官商量,否則都不能進門。」

  「好吧!我是有事跟檢察官商量。」

  「是要緊的事情嗎?」

  「你自己想想吧,不然我現在早就又回到我的馬車裡去啦。夠了,這是我的名片。拿它去通報你的主人吧。」

  「夫人等我回來嗎?」

  「是的,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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