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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海黛(4)


  「沒有多長時間,海黛說,「我們就不再往前去,發覺已經走到一個湖邊。我的母親把我緊緊地摟在她氣喘喘的胸懷裡。不遠處,我看到了我的父親,他正焦急地環顧。湖岸上有四階大理石的台級通到水邊,台級下面有一隻小船浮在水面上。從我們站著的地方望過去,我可以看見湖的中央有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那就是我們要去的那個水寨。這個水寨在我看來好象相當遠,也許是因為晚上天黑,什麼東西都看不太清楚。我們踏上那只小船。我記得很清楚,槳打在水裡,一點聲啊都沒有,在我側身去尋找原因的時候,我才看到槳上包著我們的衛兵的腰帶。除了船夫以外,船上只有女人、我的父親、母親、西立姆和我。衛兵仍然留在湖邊,準備掩護我們撤退。他們跪在大理石臺階最下面的那一級上,以便遇到追擊的時候,可以把另外三級當作防禦工事。我們的船順風飛馳。『船怎麼會走得這麼快呢?』我問母親。『噓!別出聲,孩子!我們在逃命哪。』我不明白我的父親幹嗎要逃呢?——他可是萬能的,以前總是別人逃避他,他經常說:『他們恨我,可是他們也怕我!』「但這次確確實實是我的父親在逃亡了。我聽說,亞尼納城的守軍,因為長期作戰,疲憊不堪——」

  說到這裡,海黛向基督山瞥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在她敘述這一段的過程中,基督山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

  這位年輕女郎於是又繼續往下講,但講得很慢,像是一個講歷史的人存心捏造或諱飾一部分事實似的。

  「夫人,」阿爾貝說,他對這一段追述非常留心,「您剛才講到,亞尼納城的守軍,因為長期作戰,疲憊不堪——」

  「已經有意和土耳其皇帝派來捉拿我父親的那位高乞特將軍講條件。那個時候,阿裡·鐵貝林派了一個他非常信任的法國軍官去見蘇丹,然後決定撤退到他早就為自己準備好的那個避難的寨子裡去。

  「這位法國軍官,」阿爾貝問道,「您還記得他的名字嗎,夫人?」

  基督山迅速地和這位年輕女郎交換了一次眼色,這個動作阿爾貝一點沒有覺察到。

  「不,」她說,「我現在已經記不得了,但如果想起來的話,我就會告訴您。」

  阿爾貝幾乎都要把他父親的名字講出來了,但基督山緩慢地舉起一個手指,做出不滿的表示;那位青年想起自己的諾言,就默不吱聲了。

  「我們當時就朝這個水寨劃過去。我們力所能及看到的,不過是一座二層樓的建築,牆上雕著阿拉伯式的花紋,露臺一半浸在湖水裡。但在地面的下邊,還有一個又深又大的地窟,我的母親、我還有女僕們都被領到那兒。這裡藏著六萬隻布袋和兩百隻木桶,布袋裡有二千五百萬金洋,木桶裡裝著三萬磅火藥。

  「在這些木桶旁邊,站著我父親的寵臣西立姆,也就是我剛才跟您說起過的那個人。他的任務是晝夜看守一支槍,槍尖上拴著一支燃燒的火繩,他已接到命令,只要我父親發出一個信號,他就把一切都炸掉——水寨、衛兵、女人、金洋和阿裡·鐵貝林本人。我記得很清楚,那些奴隸們因為知道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所以整天整夜不住地祈禱、哀號和呻吟。對於我,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年輕軍人的那種蒼白的膚色和陰鬱的眼光。不管將來死神什麼時候召喚我到另外一個世界裡去,我相信他的神態一定跟西立姆的一樣。我無法跟您說我們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在那個時候,我甚至還不知道時間到底意味著什麼。有的時候,當然這種機會很少,我父親會過來把我的母親和我叫到露臺上去,每當那時我很高興,因為在那個陰氣沉沉的洞窟裡,除了奴隸們哭喪著的臉和西立姆的火槍以外,我什麼都看不到。我的父親坐在一個大洞前面,目光凝視遙遠的地平線,聚精會神地仔細觀察湖面上的每一個黑點,我母親靠在他身邊,頭枕著他的肩胛,而我就在他的腳邊玩耍,帶著天真的好奇心眺望著巍然屹立在地平線上的賓特斯山,那白皚皚、棱角分明、從蔚藍的湖面上高高聳起來的亞尼納堡,以及那一大片黯黑青翠、從遠處看以為是附著在岩石上的苔蘚、實際上卻是高大的樅樹和桃金娘。

  「有一天早晨,我父親派人來叫我們過去,我們看到他很平靜,但臉色卻比往常更加蒼白。『勇敢一點,凡瑟麗姬,』他說,『皇帝的禦書今天到了,我的命運就要決定了,假如我能得到完全赦免,我們就可以體面地回亞尼納去,如果情況不利,我們必須在今天晚上逃走。』『但如果我們的敵人不允許我們逃走呢?』我母親說。『噢!這一點你放心好了,』阿裡·鐵貝林微笑著說,『西立姆和他的火槍會給他們的。他們很願意看見我死,可他們不願意和我一起死。』「這些安慰的話不是從我父親的心裡說出來的,母親聽後只是歎氣。她給他調配他常飲的冰水,因為自從來到水寨以後,他就接連發高燒。她用香油塗抹他的白鬍鬚,為他點燃長煙筒,他有時會連續幾小時拿著煙筒抽個不停,靜靜地望著煙圈冉冉上升,變成螺旋形的雲霧,慢慢和周圍的空氣混合在一起。忽然間,他做出一個非常突然的動作,嚇了我一跳。然後,他一面仍用眼睛盯住開始吸引他注意的那個目標,一面叫人把望遠鏡拿給他。我母親把望遠鏡遞給他,她這麼做的時候,她臉色看上去比她所向的大理石柱更潔白。我看見我父親的手在發抖。『一隻船!——兩隻!三隻!』父親低聲地說,『四隻!』於是他站起身來,抓起他的武器。準備好了他的手槍。『凡瑟麗姬,』他對我的母親說,『決定命運的時候快要到了。半小時之內,我們就可以知道皇帝的答覆了。把海黛帶到洞裡去。』『我不想離開您,老爺,』凡瑟麗姬說,『如果您死,我就和您一塊兒死。』『到西立姆那兒去!』父親喊道。『別了,老爺!』母親順從地輕聲說,她向他鞠躬告別,像是看見了死神已經來臨一樣;『把凡瑟麗姬拉走!』我的父親對他的衛兵說。

  「至於我,大家在混亂之中把我給忘了。我向阿裡·鐵貝林跑過去。他看見我向他張著兩臂,就伏下身來,用他的嘴巴在我的前額上親了一下。噢,那一吻我記得多麼清楚呀!那是他給我的最後一吻,我覺得到現在我額頭上好象還是溫暖的。下洞的時候,我們從柵欄的格子裡辨別出有幾隻船愈來愈清楚地進入我們的視野。最初它們看起來像是小黑點,現在它們就像是在水面上飛掠的鳥兒。就在這個時候,在水寨裡,在我父親的腳下,已派上了二十個衛兵,躲在一個牆角裡,用焦急的目光望著那些船的到來。他們都拿著鑲銀的長槍,還有大量的彈藥盒散放在地面上。我的父親看一看他的表,然後極度痛苦地來回走動。在父親給了我最後一吻以後,映入我眼簾的便是這樣的一幕情景。母親和我穿過通到地窟去的那條陰暗的狹道。西立姆仍然把守著他的崗位,我們往裡進的時候,他朝我們憂鬱地笑了一下。我們從洞窟裡把我們的坐墊拿來,坐在西立姆的身邊。大難臨頭的時候,彼此信賴的朋友們總是緊緊地互相靠在一起。我那時年齡雖小,卻很明白大禍已在眼前。」

  關於亞尼納總督臨終時的情形,阿爾貝常常聽人談起過——不是從他父親那兒聽來的,因為他父親從來不談這回事。

  至於他的死,他曾讀過幾篇不同的記載,而這位年輕女郎的聲音和表情賦予了這一段歷史以新的生命;那種生動的語氣和抑鬱的表情使他既感到可愛又感到可怕。而對海黛來說這些可怕的回憶似乎暫時已把她壓垮了,因為她已不再講述,她的頭斜靠在手上,如同一朵美麗的鮮花在暴風雨的打擊下垂了下來一樣;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朝前望著;她的腦子裡似乎正在幻想賓特斯山蔥綠的山巔和亞尼納湖蔚藍的湖水,在她的幻想中,亞尼納湖猶如一面魔鏡,她剛才所描繪的那一幅恐怖的畫面仿佛清清楚楚地從那裡面倒映了出來。基督山帶著一種難以言表的關切和憐憫看著她。

  「往下說吧,親愛的。」伯爵用現代希臘語說。

  海黛突然抬起了頭,象基督山那響亮的聲音把她從夢中喚醒了一般,於是她繼續講了下去。「當時是下午四點鐘左右,外面的天空雖然十分美麗,可我們在洞裡卻被粘郁的陰氣和黑暗包裹著。裡面只有一點孤零零的火光,看上去像是嵌在黑夜天空上的一顆星——那便是西立姆的火槍。我母親是一個基督徒,她禱告起來。西立姆不時地重複這樣一句神聖的話:『上帝是偉大的!』可是我的母親卻依然抱著一些希望。在她下來的時候,她好象覺得看到了那個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國軍官,我父親對那個法國軍官非常信任,因為他知道,凡是法國皇帝手下的軍人,肯定都是心地高貴、十分義氣的。她向樓梯走近幾步,聽了一會兒。『他們過來了,』她說,『也許他們帶給我們的是和平和自由吧!』『您怕什麼,凡瑟麗姬?』西立姆用一種非常溫和同時又非常驕傲的口吻說。『如果他們不給我們送來和平,我們就送給他們戰爭。如果他們不送來生命,我們就送給他們死亡。』於是他便揮動他的長槍,使槍上的火繩燃得更熾烈,他那副神情簡直就像是古希臘的酒神達俄尼蘇斯。可我,在那時只是個小孩子,卻被這種大無畏的勇氣嚇壞了,我覺得那種樣子又凶又蠢,我恐懼地倒退了幾步,想躲開空中和火光中遊蕩著的可怕的死神。

  「我母親也有同感,因為我覺察到了她在顫抖。『媽,媽,』我說,『我們快死了嗎?』聽我說這句話,奴隸們就趕緊忙著做他們的祈禱。『我的孩子,凡瑟麗姬說,『願上帝永遠不讓那個你今天這麼害怕的死神靠近你!』然後,她又小聲問西立姆,問他的主人吩咐他做什麼。『如果他派人拿著他的匕首來見我,那就說明皇帝的來意不善,我點燃火藥。如果他派人拿著他的戒指來,則剛好相反,說明皇帝已經赦免了他,我就熄滅火繩,不去碰那些火藥。』『我的朋友,』母親說,『如果你的主人的命令下來的時候,他派人拿來的是匕首,不要讓我們遭受那種可怕的慘死吧,求你發發慈悲,就用那把匕首殺死我們,你答應不答應?』『可以的,凡瑟麗姬。』西立姆平靜地回答。

  「我們突然聽到外面喊聲陣起。我們仔細傾聽——那是喜悅的喊聲。我們的衛兵部在歡呼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那個法國軍官的名字。顯然他已帶來了皇帝的聖旨,而且這個聖旨是吉祥的。」

  「您不記得那個法國人的名字了嗎?」馬爾塞夫說。他很想幫敘述者回憶一下,但基督山向他作了一個示意,請他不要再說話。

  「我記不得了,」海黛說,於是繼續往下講,「喧鬧的聲音愈來愈響,腳步聲愈來愈近。通到洞裡的那座樓梯上,有一個人正走下來。西立姆準備好了他的槍。不一會兒,在洞口陰暗的微光裡——外面只有這麼一點點光照進這個陰暗的洞裡——出現了一個人影。『你是誰?』西立姆喝道。『不管你是誰,我命令你不准再往前一步。』『皇帝萬歲!』那個人影說。『他完全赦免了阿裡總督,不但饒了他的性命,而且還賜還了他的財產。』我的母親發出一聲歡叫,緊緊把我抱在她的懷裡。『不要出去!』西立姆看見她要出去,就說,『你知道我還沒有收到那只戒指。』『你說的對。』我的母親說。於是她就跪下來,同時把我舉向天空,像是希望在為我向上帝祈禱的時候,我好和他挨得更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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