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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海黛(3)


  「唉!不懂,」阿爾貝說,「古代希臘語也不懂,我親愛的伯爵。荷馬和柏拉圖的學生之中,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懶惰,甚至都可以說更可鄙的了。」

  「那麼,」海黛說,她說這話顯然她很明白基督山和阿爾貝之間在說什麼——「那麼我說法語或意大利語吧,如果老爺不反對的話。」

  基督山想了一想。「你說意大利語吧,」他說。然後,又轉身對阿爾貝說「可惜您不懂古代或現代希臘語,這兩種語言海黛都講得非常流利。這個可憐的孩子不得不用意大利話和您交談了,這大概會讓您對她產生一種錯覺。」伯爵向海黛作了一個示意「閣下,」她對馬爾塞夫說,「您既然是我主人的朋友,當然對您再歡迎不過了。」這句話是用典型的托斯卡納土語說出的,而且帶著那種柔和的羅馬口音,令但丁的語言聽起來跟荷馬的語言一樣明快悅耳。然後,她又轉向阿裡,吩咐他把咖啡和煙筒拿來;在阿裡離開房間去執行他的年輕主婦吩咐的時候,她示意請阿爾貝走近一些。基督山和馬爾塞夫把他們的椅子拖到一張小茶几前面,茶几上放著曲譜、圖畫和花瓶。這時阿裡拿著咖啡和長煙筒進來了;至於巴浦斯汀先生,這個地方是禁止他進來的。阿爾貝不肯接受那個黑奴遞給他的那支煙筒。

  「噢,接著吧,接著吧!」伯爵說。「海黛差不多也跟巴黎人一樣文明,她討厭雪茄的氣味,而東方的煙草是一種香料,您知道。」

  阿裡退出房間。咖啡杯都已備好,而且還有一隻灰缸,是為阿爾貝特設的。基督山和海黛便按照阿拉伯人的方式喝起阿拉伯飲料,也就是不加糖。海黛用她那纖纖細手端起瓷杯,帶著天真的愉快舉到她的嘴邊,象個小孩子吃到喝到某種她喜歡的東西似的。這時兩個女人每人端著一隻茶盤進來,茶盤裡放著冰塊和果子露,他們把茶盤放在兩隻特製的小桌子上。

  「我親愛的主人,還有您,夫人,」阿爾貝用意大利語說,請別見怪我這副傻頭傻腦的樣子。我簡直是糊塗了。我身處巴黎市中心,就在剛才,我還聽到公共馬車的嘩嘩聲和賣檸檬水的小販鈴鐺的響聲,可這會兒我覺得我如同突然被送到了東方——並不是我見到過的東方,而是我在夢中想像出來的東方。噢,夫人,如果我能說希臘語,那麼您的談話,加上我身邊這種仙境般的環境,就可以讓我度過終生永不忘記的一夜了。」

  「我可以用意大利語和您談話,閣下,」海黛平靜地說,「如果您喜歡東方,我可以儘量讓您在這兒找到東方的氣息。」

  「我跟她談些什麼呢?」阿爾貝小聲對基督山說。

  「隨便什麼都行。您可以跟她談她的祖國和她幼時的回憶,或者,如果您願意的話,也可以談談羅馬、那不勒斯或佛羅倫薩。」

  「噢!」阿爾貝說,「跟一個希臘人談巴黎人的話題未免太沒意思了,我還是跟她談談東方的情況吧。」

  「那麼請談吧,您要談的這個話題,最合她的口味不過了。」

  阿爾貝轉向海黛。「您幾歲的時候離開希臘的,夫人?」他問。

  「我離開希臘的時候只有五歲。」海黛回答。

  「您還有點關於您的祖國的記憶嗎?」

  「在我閉上眼睛冥想的時候,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切,靈魂跟肉體一樣也有它的視覺器官;肉眼看到的東西有時會遺忘,而靈魂見過的東西則是永遠牢記的。」

  「您對於往事的回憶能追溯到多久呢?」

  「我剛能走路的時候,我的母親——她的名字叫凡瑟麗姬,那就是『忠貞』的意思,」這位年輕女郎自豪地昂起頭說——「我的母親,攜著我的手,先把我們所有的錢都倒進錢袋裡,戴上面紗,然後出去為囚犯募捐,一路走,一路說,『誰施捨錢給窮人,就等於還債給主,』在我們的錢袋裝滿的時候,我們就回到宮裡,對我父親隻字不提,派人送到修道院,發放給囚犯。」

  「您那時候幾歲?」

  「我那時三歲。」海黛說。

  「那麼您在三歲的時候,就把當時那麼多事情記住了嗎?」

  阿爾貝說。

  「都記得。」

  「伯爵,」阿爾貝小聲對基督山說,「請允許夫人把她的身世給我講一些聽,您不許我向她提起家父的名字,可也許她在追憶往事的過程中,會不自覺地提到他,如果我們的姓能從兩片這麼美麗的嘴唇裡說出來,您絕對想像不到我會多麼的高興。」

  基督山轉向海黛,臉上以一種提醒她格外小心的表情,用希臘語說:「把你父親的遭遇告訴我們,但不要說出那個出賣你們的人的名字,也不要講他出賣你們的經過。」

  「您在跟她說什麼?」馬爾塞夫小聲說。

  「我又提醒了她一次,說您是一位朋友,對您她不必隱諱什麼事情。」

  「那麼,」阿爾貝說,「為了囚犯的福利而作這種虔敬的巡禮是您記憶中的第一件事情了,其次又是什麼呢?」

  「噢,回憶起這些就好象是昨天的事情一樣,我記得我坐在一個湖邊無花果樹的樹蔭下,顫動的枝葉,倒映在水裡,像是照在一面鏡子上似的。在一棵最古老和枝葉最茂盛的大樹下面,坐著我父親,斜靠在枕墊上,我的母親坐在他的腳邊,而淘氣的我則玩弄著他那飄垂到胸前的白鬍鬚,或者掛在他腰帶上的那把鑲著鑽石的彎刀和刀柄。不時有個阿爾巴尼亞人走到他跟前來,對他說些什麼,我對那些事情並不留意,而他總是用相同的口吻回答一個『殺』字或『赦』字。」

  「這不是在演戲,也不是在講小說,」阿爾貝說,「可我卻從一個年輕姑娘的嘴裡聽到這些事情,實在是奇妙極了。您的眼睛既然習慣了那種神奇的景象,那麼您對於法國的印象又怎麼樣呢?」

  「我覺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海黛說,「而我所看到的法國是它的本來面目,因為我是用一個成年女子的眼睛來看它的。而我的祖國,我卻只能從我那幼稚的記憶裡所產生的印象來判斷它,好象它老是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氛圍中,有時燦爛輝煌,有時陰森慘淡,那得看我的眼睛望的是我那美麗的故鄉、還是我受苦遭難的地方了。」

  「這麼年輕!您對於痛苦,難道除了知道它的概念以外,就已經可以知道它的含義了嗎?」阿爾貝說,無法自製地接受了庸俗的見解。

  海黛把她的眼睛轉向基督山,伯爵幾乎難以覺察地歎息了一聲,輕輕地說:「講下去。」

  「幼年時的記憶,在腦子裡的印象是最深刻的,除了我剛才向您說到的那件往事以外,我幼時的回憶就都是傷心的了。」

  「說吧,請說吧,夫人!」阿爾貝說,「我向您保證,傾聽您述說。」

  海黛抑鬱地微笑了一下,回答了他這句話。「那麼您希望我繼續敘述我其他那些往事嗎?」她說。

  「我懇求您這麼做。」阿爾貝回答。

  「那好!我剛剛四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讓我的母親驚醒了。我們那時住在亞尼納的宮殿裡。她把我從睡床上抓起來,我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我見到她哭,我就跟著大哭起來。『別出聲,孩子!』她說。在其他時候,不管媽媽怎樣疼愛或恐嚇,我總是要任著一股孩子氣哭個夠,把我的悲傷或者怒氣發洩完了才肯罷休。但這一次,我從母親的聲音裡聽出如此強烈的恐怖感,以致我立刻就不哭了。她抱著我急忙地走開。我到那時才看到我們正從一座寬大的樓梯往下走。在我們的前面,是我母親的所有傭人,背著箱子、包裹、首飾、珠寶和成袋子的金幣,都倉皇著從那座樓梯上奔下去。跟在女人的後面來了一隊二十個衛兵,都拿著長槍和手槍,穿著希臘建國以來你們在法國早就知道的那種服裝。您可以想像得到,一定是發生了某種可怕的、不幸的事情了,」海黛搖搖頭,僅僅回想到那幕情景,她的臉色就變得蒼白起來。「在這一大隊的奴隸和婦女之中,只有一半還是清醒的——至少我看起來是這樣,因為我自己都還不知是怎麼回事。樓梯的牆壁上東一個西一個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松枝火把跳動的火光裡躍動著,好象一直跳到上面那個穹形的屋頂。

  「『快!』走廊一頭兒有一個聲音說。這個聲音讓每一個人都對它低下了頭,就象風吹過一片平原,使田裡的麥子都低下頭來一樣,至於我,我聽到了這個聲音也發起抖來。這是我父親的聲音。他親自殿后,身上穿著華麗的長袍,手裡握著你們皇帝送給他的那支馬槍。他用手扶著他心愛寵臣西立姆的肩膀,趕著我們這些人在他前面走,象一個牧童趕著他那散亂的羊群一樣。我父親是歐洲大名鼎鼎的人物,」海黛昂著頭說,「大家都知道亞尼納總督阿裡·鐵貝林,土耳其人一看見他就要發抖。」

  這幾句話的語氣簡直自豪和莊嚴得無以形容,阿爾貝聽了不知為何竟嚇了一跳;他仿佛覺著在海黛那一對明亮的眼睛裡,有某種非常陰森可怖的表情;阿裡·鐵貝林那次慘死在歐洲曾經轟動一時,而她此時像是一個招魂的女巫,把那個血淋淋的鬼魂又呼喚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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