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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高乃裡於斯伸過頭去看誰在哭,可是蘿莎料到這一著,已經閃到後面去了。

  「還有,」高乃裡於斯繼續問,「幾點鐘執行?」

  「中午十二點,先生。」

  「見鬼!」高乃裡於斯說,「我好像在二十分鐘以前就聽見敲十點,我沒有多少時間好浪費了。」

  「是的,為了和上帝和解,」書記官向他一射到地,說,「你可以隨便要求哪一位神父。」

  說著他一步步退了出去;助理看守剛要把高乃裡於斯的牢門鎖上,跟他走,這時有一條哆嗦著的雪自的胳膊伸到他和沉重的牢門中間。

  高乃裡於斯只看見一頂鑲了白花邊耳遮的金帽子,美麗的弗裡斯姑娘們常戴的那種帽子;他只聽見有人在和助理看守耳語。助理看守把那一大串鑰匙交到伸在他面前的白手上,然後走下幾級梯級,在半樓梯上坐下,就這樣樓梯上面由他看守,下面由狗看守。

  金帽子轉了過來,高乃裡於斯這才看見美麗的蘿莎掛著兩行眼淚的臉,和淚汪汪的藍色大眼睛。

  年輕姑娘朝高乃裡於斯走過去,雙手捂在心痛如紋的胸膛上。

  「啊!先生!先生!」她說。

  可是她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美麗的姑娘,」高乃裡於斯感動地回答,「你希望我做什麼呢?我可以告訴你,從此以後,我對什麼都無能為力了。」

  「先生,我來求你一件事,」蘿莎說,伸出雙手,一半是伸向高乃裡於斯,一半是伸向上天。

  「別哭得這麼傷心,蘿莎,」犯人說,「因為你的眼淚比那即將來臨的死亡還要叫我難受。你知道,一個犯人越是無辜,越是應該死得從容,甚至應該死得愉快,因為他是殉難者。好啦,別哭了,告訴我,你要什麼,美麗的蘿莎。」

  姑娘跪下來。

  「原諒我爸爸,」她說。

  「原諒你爸爸!」高乃裡於斯詫異地說。

  「是的,他對你那麼兇狠;不過,這是他的脾氣;他對每個人都是這樣,並不是光對你一個人粗暴。」

  「親愛的蘿莎,他遭到的意外,已經使他受到了懲罰,甚至可以說懲罰得有點過分了,我原諒他。」

  「謝謝!」蘿莎說,「現在,告訴我,我也可以為你做什麼事嗎?」

  「你可以擦乾你那雙美麗的眼睛,親愛的孩子,」高乃裡於斯和善地微笑著說。

  「可是,為你……為你……」

  「一個隻剩下一個鐘頭好活的人,如果還要求什麼,那簡直是個絕頂的西巴利斯①人了,親愛的蘿莎。」

  ①西巴利斯:古意大利城市。西巴利斯人懦弱無能,嬌生慣養,愛奢侈淫樂的生活。

  「別人向你提的神父呢?」

  「我一生敬奉上帝,蘿莎。我敬奉他的功績,感謝他的聖意。上帝不可能有什麼好反對我的。因此,我不想請你去找神父。蘿莎,我最後的一個念頭,跟上帝的榮耀有關。親愛的,我請求你幫助我把這個念頭變成事實。」

  「啊!高乃裡于斯先生,說吧,說吧!」淹沒在淚水中的姑娘叫起來。

  「把你美麗的手給我,答應我不要笑,我的孩子。」

  「笑!」蘿莎在絕望中嚷道,「這種時候還笑!難道你連望都沒有望過我嗎,高乃裡于斯先生?」

  「我望過你,蘿莎,用我的肉體的眼睛,也用我的靈魂的眼睛望過你。我從沒有見過比你更美麗的女人,比你的靈魂更純潔的靈魂;如果從現在起我不再望你,請你原諒,那是因為在我離開塵世的時候,不願再有什麼留戀。」

  蘿莎打了個寒噤。犯人說這番話的時候,布依坦霍夫監獄的鐘樓上的鐘打了十一下。

  高乃裡於斯明白她在想什麼。

  「對,對,我們得趕快了,」他說,「你想得對,蘿莎。」

  他從懷裡掏出包著三個球根的那個紙包。原來他在不再有被搜查的危險的時候,已經又把它放到懷裡了。

  「美麗的朋友,」他說,「我非常愛花。那是因為我當時還不知道除了花以外,還有別的可以愛。啊!別臉紅,蘿莎,哪怕我向你宣佈我的愛情,也別回過頭去。可憐的孩子,那不會有什麼結果了;再過六十分鐘,布依坦霍夫廣場上的那件利器就要和我的愚勇較量較量了。蘿莎,我以前只愛花,我已經找到,至少我相信我已經找到大黑鬱金香的秘密,這種花大家都認為不可能種出。你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哈勒姆園藝協會提出十萬弗羅林作為獎金。這十萬弗羅林——老天知道,我惋惜的並不是這十萬弗羅林,——就在我這個紙包裡;它裡麵包著的這三個球根就可以得到這十萬弗羅林。你可以把它們拿去,蘿莎,因為我把它們送給你了。」

  「高乃裡于斯先生!」

  「啊!你可以把它們拿去,蘿莎;你不會損害到別人,我的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孤零零的;我的父母早已去世;我沒有兄弟,也沒有姊妹;我從來沒有想到用愛情來愛任何人,如果有誰想到愛我,我也不知道。況且,你也看得很清楚,蘿莎,沒有人關心我,不然在這時候,就不會只有你一個人在牢房裡安慰我,幫助我。」

  「可是,先生,十萬弗羅林!……」

  「啊!讓我們正經地談談,親愛的孩子,」高乃裡於斯說,「這十萬弗羅林是一筆很可觀的嫁妝,和你的美麗也相配;你一定能得到十萬弗羅林,因為我對我的球根完全有把握。因此,你一定能得到,親愛的蘿莎,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嫁給一個你會愛的、也會像我愛我的花一樣愛你的、正直的年輕人。別打斷我的話,蘿莎;我已經只剩下幾分鐘了……」

  這個可憐的姑娘哭得透不過氣來。

  高乃裡於斯握住她的手。

  「聽我說,」他繼續說下去,「你必須這樣辦。上多德雷赫特我的花園裡去取泥土。問我的園丁皮特呂依斯漢姆要第六號花壇的肥土;你用一個很深的栽培箱把這三個球根種在肥土裡。明年五月,也就是說七個月以後,它們就會開花;等你看到花梗上有花了,可得小心,晚上不能吹風,白天不能曬太陽。一定會開黑花,我完全有把握。然後你去通知哈勒姆協會的主席。他會召集會議,證實花的顏色,那十萬弗羅林就歸你了。」

  蘿莎深深地歎了口氣。

  「現在,」高乃裡於斯繼續說下去,擦掉一滴在眼皮邊上顫動著的眼淚,他的這滴眼淚流出來,倒不是為了他即將失去的生命,而是為了這朵他看不到的奇異的黑鬱金香花。「我什麼也不希望了,僅僅希望這朵鬱金香能夠叫『Rosa Barleonsis』,①,也就是說,它同時叫你我兩人的名字;當然,你不懂拉丁文,說不定會把這個名字忘掉,去給我找支鉛筆,找張紙,讓我給你寫下來。」

  ①Rosa Barleonsis:拉丁文。意思是「蘿莎-拜爾勒氏」。

  蘿莎哭開了,遞給他一本珠皮面的書,封面上印著「高·維·」兩個字。

  「這是什麼?」犯人問。

  「唉!」蘿莎回答,「這是你可憐的教父高乃依·德·維特的《聖經》。他從這本《聖經》裡汲取了忍受苦刑、聽到宣判而不畏懼的力量。這位殉難者被害以後,我在這間牢房裡找到它,把它當做聖物保存起來;今天,我把這本書給你帶來,因為我覺得裡面有一股神力。你不需要這種力量,上帝已經把這種力量給你了。願上帝獲得讚美!你就把要寫的寫在上面吧,高乃裡于斯先生,雖然我很不幸,不識字,但是你寫的,一定會照辦。」

  高乃裡於斯接過《聖經》來,虔誠地吻了一下。

  「我用什麼寫呢?」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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