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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第二十四章 Remembero510

  國王的懺悔結束了。查理領了聖體,然後他提出來要見他的孩子。響十點鐘了,就像國王曾經說過的,並沒有耽擱多少時間。

  這時候,百姓都已經做好了準備,他們知道十點鐘是規定的行刑時間,所以都擠到王宮附近的街道上。從遠處傳來人群的嘈雜聲和大海的波濤聲,國王分辨得清清楚楚,一個是群情激奮造成的,一個是因為暴風雨掀起了海浪。

  國王的孩子來了。走在前面的是夏洛蒂公主,後面是格洛塞斯特公爵。公主是一頭金髮的美麗的小姑娘,兩眼含滿淚水。公爵有八九歲,嘴唇倨傲地翹起,眼睛是幹的,沒有一滴眼淚,表示他已經有了自尊心。雖然他昨晚哭了整整一夜,但是當著這些人,他絕對不哭一聲。

  查理一見到這兩個孩子,覺得心全碎了。他有兩年沒見到他們,如今再和他們見面,自己卻要離開人世了。他止不住流下眼淚,急忙轉過身去揩掉。因為他要在孩子面前表現得堅強。他遺留給他們的只是沉重的苦難和極大的不幸。

  他先和女兒說話,把她摟到眼前,囑咐她要虔誠,顧從,孝敬母親,接著,他又把小格洛塞斯特公爵放到他膝上坐好,緊緊地抱在胸前,同時吻小公爵的臉。

  「我的兒子,」國王對他說,「您在街上和候見廳裡看見許多上這兒來的人,這些人是來殺您父親的頭的,您千萬不要忘記。

  也許有一天,他們會撇開你的兩個哥哥,現在法國的威爾士王子和我不知道他下落的約克公爵,因為看見您在他們身邊,在他們掌握之中,而把您推到國王的寶座上,可是,我的兒子,您不是國王,只有他們兩人死後,您才能成為國王。向我發誓,不讓王冠落到您的頭上,您沒有合法的權利得到這頂王冠。因為,某一天,我的兒子,聽好,某一天,如果您那樣做了,王冠和腦袋就都會給人搞掉的。到了那一天,您死的時候,不可能像我這樣問心無愧地、平靜地死去。向我發誓,我的兒子,」

  孩子伸出小手,放在他父親的手裡,說:

  「陛下,我向您發誓……」

  查理打斷他的話,說:

  「亨利,叫我爸爸。」

  「爸爸,」孩子說,「我向您發誓,我寧可他們殺死我,我也不做國王。」

  「很好,我的兒子,」查理說。「現在擁抱我吧,夏洛蒂,您也來擁抱我。你們永遠不要忘記我。」

  「啊!不會,永遠不會!永遠不會!」兩個孩子緊緊地抱住國王,大聲喊道。

  「永別了,」查理說,「永別了,我的孩子。賈克森,帶他們走吧,他們的眼淚會使我喪失去接受死亡的勇氣。」

  賈克森把兩個可憐的孩子的胳神從他們父親身上拉下來,交給了剛才領他們來的人。

  他們走後,門全打開了,任何人都能夠進來。

  衛兵和闖進房間來的好奇的人團團圍住了國王,他感到自己是孤單一人,不禁想到拉費爾伯爵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在這套房間的地板底下,伯爵無法看到自己現在的處境,也許仍舊滿懷希望要救自己出去呢。

  他擔心會出現一點點聲音,使得阿多斯以為是一個暗號,又動起手來這樣就會暴露了秘密。他有意一動不動,這樣,四周的人也只好安靜下來。

  國王估計得不錯。阿多斯確實在他的腳底下,在仔細地聽著,因為沒有聽到暗號感到十分失望。有好幾次他實在忍耐不住,又敲起石頭,可是怕給別人聽見,立刻停下來。

  這種可怕的僵持的場面持續了兩個小時。國王的房間裡是死一般的寂靜。

  這時候,阿多斯決定探究一下這樣沉寂無聲的原因,因為只有人群中發出的嘈雜聲打破這種氣氛。他稍稍打開遮住裂縫洞的掛簾,走到斬首台的第二層。在他的頭頂上,只有四寸高的地方,是一塊木板,和平臺一樣高,那就是斬首台。

  他剛才聽見的那片低沉的嗡嗡聲,現在聽清楚了,是那樣陰沉怕人,他不禁嚇得跳起來。他一直走到斬首台的邊上,把黑布掀到眼睛那麼高,看到在這個可怕的裝置周圍都是騎兵,騎兵的外層是持長矛的士兵,再外層是火槍手,火槍手四周擠滿了一排排的百姓,他們像波濤翻騰呼嘯的黑色海洋。

  「出了什麼事啦?」他揉著掛簾的皺摺,抖動起來,可是他比掛簾抖得還利害。「人群越來越擠了,士兵們都全副武裝,那些百姓和士兵都盯住了國王房間的窗口望著,在他們當中我看見了達爾大尼央!他在等待什麼?他在看什麼?偉大的天主啊:難道他讓那個劊子手溜掉了?」

  忽然,廣場上敲起了沉悶怕人的鼓聲。在他頭頂上沉重的腳步聲不斷地響著。他覺得仿佛在白廳地板上有許多走不完的隊伍走過去,立刻他聽到斬首台的木板格格響的聲音。他朝廣場最後望了一眼,著到在場的人的神態,他不得不相信他心底裡的最後一線希望使他至今還不相信的事。

  廣場上的低沉的鬧聲全停下來了。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白斤的那扇窗子。一張張嘴微微張著,呼吸都暫時停止了,說明人人都在等待一個可怕的場面出現。

  阿多斯從他待的地方,國王的房間的地板底下聽到的頭頂上的腳步聲又在斬首臺上響起來了。斬首台的木板給壓得彎下來,就像快要碰到這位不幸的貴族頭上一樣。這肯定是兩隊士兵走到了斬首臺上。

  這時候,這位貴族非常熟悉的一個聲音,一個莊嚴的聲音,在他頭上說話了:

  「上校先生,我想對百姓們講幾句話。」

  阿多斯禁不住從頭到腳全身哆嗦起來。這是國王在斬首臺上說話。

  確實是國王。查理喝了幾口酒,掰開一塊麵包以後,不耐煩這樣等待死亡,突然決定立刻去就刑,他做了一個手勢要出去。

  於是,朝著廣場的窗子打開了,百姓能夠著見從這間很大的房間裡面先走出來一個蒙面人,他一聲不出,從他手上拿著的斧頭,看得出他是劊子手。這個人走到木砧眼前,把斧頭放到木砧上。

  這就是阿多斯第一次聽到的聲音。

  走在次個人後面的是查理·斯圖亞特,他雖然臉色蒼白,但是態度鎮定腳步堅定有力。身旁各有一個教士,後面是幾個負責監刑的高級官員,兩邊是兩隊押送的持長矛的士兵,他們後來站到斬首台的左右兩邊。

  大家一看見這個蒙面人.立刻就發出久久不停的嘈雜聲。每個人都十分好奇地想知道這個不認識的劊子手是誰。他來的正是時候,百姓們原來以為斬刑要延遲到明天,現在這個向他們許諾過要發生的可怕的場面可以見到了。人人都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這個蒙面人望著,可是能夠看見的只是一個中等身材、全身黑衣的人,看上去已經上了些年紀,因為從遮住他臉的面具底下露出了花白的鬍子。

  但是看見國王的神態是那樣鎮靜、高貴和威嚴,全場立刻變得肅靜無聲。每個人都聽得見他提出的想對百姓說話的要求。

  那個國王向他提出要求的人肯定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同意,因為阿多斯聽見國王開始說話了,國王的嗓音堅定響亮,阿多斯的心底都受到了震動。

  他向百姓解釋了自己的行為,並且對英國怎樣獲得幸福的前途提出了建議。

  「啊!」阿多斯心裡暗暗想道,「我聽到的這些話,我看到的這個場面,難道可能是真的嗎?天主將他在人間的代表拋棄,竟讓他這樣悲慘地死去,這難道可能嗎!……我竟無法再見到他一面!我竟無法向他說一聲永別!」

  響起了一陣聲音,就像行刑的武器在木砧上移動的聲音。 國王停了停,說了一句:

  「別動那把斧子。」

  然後他從停下的地方開始又繼續他的講話。

  國王的話說完後,伯爵的頭頂上是一片寂靜。他用手摸前額,只覺得前額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向下直淌,雖然這時是結冰的天氣。

  這樣的寂靜,說明正在做行刑的最後準備工作。國王說完他想說的話,對著在場的人環顧了一遍,他的眼光裡充滿了仁慈和憐憫。他取下身上獻的勳章,就是王后送來給他的那個鑽石勳章,將它交給那個和賈克森在一起的教士。接著,他從胸前取出一個也鑲滿鑽石的小十字架。這個小十字架和那個勳章一樣,也是昂利埃特夫人送來的。

  「先生,」他對那個和賈克森在一起的教士說,「我把這個十字架留在手中,一直到我最後的時刻,等我死後,您再拿走它。」

  「遵命,陛下,」一個聲音回答說,阿多斯聽出來那是阿拉密斯的聲音。這時候一直戴著帽子的查理摘下帽子丟到身旁,接著一粒一粒地解開他上衣的鈕扣,再脫下上衣,丟到他的帽子旁邊。

  天太冷,他要求穿他的便袍,旁邊的人遞給了他。

  這些準備工作都是在可怕的沉寂氣氛中進行的。

  仿佛國王是要上床就寢,而不是去長眠在棺材裡面。

  最後,他用手推攏頭髮,對劊子手說:

  「先生,它們不會礙您事吧?如果礙事,可以用一根帶子把它們束住。」

  查理一面說,一面用銳利的眼光望著對方,仿佛想穿過這個陌生人的面具似的。他的眼光莊嚴沉著,又是那樣充滿自信,逼得蒙面人連忙掉過頭去。但是,在國王的深邃的眼光後面,他又

  遇見了阿拉密斯發出怒火的眼光。

  國王看到對方不回答,又重複了一遍他的問話。

  那個人用低沉的嗓音答道:

  「您只要把它們分開在頸子兩邊就可以了。」

  國王用兩隻手把頭髮分開,然後望著木砧說:

  「這個木砧太低了,沒有再高些的嗎?」

  「這是通常用的木砧,」蒙面人回答說。

  「您認為一斧子就能斬下我的頭嗎?」國王問。

  「我希望能這樣,」劊子手答道。

  他說的「我希望能這樣」這幾個字的聲調非常古怪,所有的人聽了都不寒而慄,只有國王例外。

  「很好,」國王說,「現在,劊子手,聽著。」

  蒙面人向國王走了一步,靠在那把斧子上。

  「我不願意您乘我不備突然動手,」查理說。「我跪下祈禱的時候,您別下手。」

  「那我什麼時候下手呢?」蒙面人問。

  「等我把頸子放好在木砧上,伸出胳臂,說:『Remember',您就大膽地下手吧。」

  蒙面人稍稍彎了彎身子。

  「離開人世的時間到了,」國王對圍在他四周的人說。「諸位先生,我把你們留在風暴中,比你們先走一步去那個沒有狂風暴雨的國土了。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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