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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只要我僅以法律和正義的名義殺人,」他說,「我的職業就能使我問心無愧地睡覺,因為我受到法律和正義的保護;可是,在那個可怕的夜裡,我被人當作一次私人報仇的工具,我滿懷仇恨地朝著天主的一個創造物舉起利刃劍,自從那天以後……」

  劊子手帶著絕望的神情搖著頭,不說下去了。

  「說下去,」修道士說,他已經在受傷的人腳旁邊坐下了。剛才講的這一段話這樣古怪,他開始發生了興趣。

  「啊!」快死的人叫了一聲,長期壓制在心中的痛苦終於爆發了出來,「啊!二十年來,我廣做善事,想消除我的內疚;對那些殺害別人的人,我總盡力要他們擺脫殘暴的天性,只要有機會,我就不怕冒生命危險,拯救在危難中的人,我幫助更多的人活在人間,以抵償我殺死的那個女人的生命。還不僅僅是這些,我把我幹活得到的收入都分送給窮人,我從不間斷地上教堂,那些原來躲開我的人漸漸也習慣接近我了。大家都原諒了我,有些人甚至還很喜歡我。可是,我認為天主並沒有原諒我,因為那天晚上斬人的事一道不停地糾纏著我,我好像每天晚上都看到那個女人的鬼魂站在我的面前。」

  「一個女人!您殺死的是一個女人?」那個修道士大聲問道.

  「您也這麼說!」劊子手說,「您也用『殺死』這兩個字,我耳朵聽得清清楚楚!我殺死了她而不是處決了她!我是一個殺人犯,而不是一個伸張正義的人!」

  他發出一陣呻吟,閉上了眼睛。

  修道士無疑是擔心他話沒說完就斷了氣,所以趕緊說道:

  「請說下去,我還一點沒有弄清楚,等您把事情講完,天主和我會做出判斷的。」

  「啊!我的神父!」劊子手繼續往下說,不過沒有再張開眼睛,仿佛他怕一張開來,會看到什麼嚇人的東西似的,「尤其是每當我在黑夜裡過河的時候,我無法戰勝的恐懼更加厲害了。我好像覺得我的手變得很沉重,如同還在拿著我的那把大刀。河水變成鮮血一樣通紅的顏色,大自然裡的各種聲音,樹枝樹葉的颯颯聲,低沉的風聲,波浪的擊拍聲,匯合在一起,形成一個絕望的、可怕的、含著哭泣的聲音,在對我叫喊,『讓天主進行審判!』」

  「在說胡話!」修道士搖搖頭,低聲說。

  劊子手張開了眼睛,身子動了一下,向年輕的修道士轉過來,抓住他的胳臂。

  「在說胡話,」他也說了一句,「您是說我在說胡話?啊!不是,不是,因為那是在黑夜裡,因為我把她的屍體丟進了河裡,因為我的悔恨的良心反復對我說的那些話是我在得意的時候說的。我當時相信在擔任人間裁判的工具以後,我已經成了天主裁判的工具。」

  「可是,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呢?請您說下去,」修道士說。

  「那是一天晚上,有一個人來找我,向我出示一道命令,我就跟著他走了。另外四位爵爺在等著我。他們給我戴上面具,領著我走。我心裡打定好主意,如果他們要我做的事我覺得是不符合正義的,那我就堅決不幹。我們走了五六法裡路,彼此幾乎沒有交談過一句話,全都保持著沉默,氣氛很淒慘。最後,我們走到一間小茅屋前面,他們指著窗子裡面叫我看,屋裡坐著一個女人,臂肘支在桌子上。他們對我說:『這就是應該處決的人。』」

  「真可怕!」修道士說。「那您照做了嗎?」

  「我的神父,這個女人是一個沒有心肝的壞人,據說,她毒死了她的第二個丈夫,還企圖殺害這個丈夫的弟弟,這個人就在那幾個人當中。她不久前又毒死了一個女人,是她的對頭。又據說,她在離開英國以前,叫人用匕首刺死國王的一位寵臣。」

  「是白金漢?」修道士叫起來.

  「是的,正是白金漢。」

  「這個女人是英國人嗎?」

  「不,她是法國人,不過她在英國結的婚。」

  那個修道士臉發白了,擦著前額上不住流的汗,接著去關上房門插上門門。劊子手以為修道士要拋棄他不管,低聲呻吟著又倒在床上。

  「不,不,我在這兒,」修道士立刻又回到他的身旁,「繼續說下去,那幾個人是誰?」

  「一個是外國人,我想是英國人。另外四個人是法國人,穿著火槍手的服裝。」

  「他們叫什麼名字?」教士同。

  「我不認識他們。不過另外四位爵爺叫那個英國人勳爵。」

  「那個女人長得漂亮嗎?」

  「又年輕,又漂亮!啊,是的,特別是長得漂亮。我現在仿佛還看到她跪在我腳跟前,頭向後仰,做著祈禱。從那以後,我一直弄不懂,為什麼我會那樣狠心,把這個臉色這樣蒼白、相貌這樣美麗的女人的腦袋砍下來。」

  修道士仿佛受列一種奇怪的感情的刺激,四肢都顫抖起來,看得出他是想提一個問題,可是不敢開口。

  最後,他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才下決心問道:

  「這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就像我對您說過的,她好像結過兩次婚,一次在法國,另一次在英國。」

  「您說她很年輕,對嗎?」

  「二十五歲。」

  「漂亮?」

  「太迷人了。」

  「金黃頭髮?」

  「對。」

  「頭髮非常長,對吧?一直披到了肩膀上。」

  「對。」

  「眼神非常動人?」

  「當她願意這樣看人的時候,對,眼神正是這樣。」

  「說話的聲音說不出的溫柔悅耳。」

  「您怎麼知道的?」

  劊子手用臂肘支在床上,稍稍抬起身子,驚恐地望著修道士,修道士的臉上一點兒血色也沒有了。

  「您殺死了她!」修道士說,「您充當了那些卑鄙殘忍的人的工具,他們自己不敢殺她!您毫不憐憫這個美麗、弱小的年輕女人!您殺死了這個女人?」

  「天哪!」劊子手說,「我的神父,我對您說過,這個女人在天使般的外表底下,隱藏著一個惡魔似的靈魂。當我看到她的時候,我就想到了她給我帶來的一切痛苦…」

  「給您?她對您會做了些什麼呀?您說。」

  「她引誘了我的哥哥,把他毀掉了,他是一個教士,她和他一起從她的女修道院裡逃出來。」

  「和您的哥哥?」

  「是的。我的哥哥是她的第一個情人。我的哥哥就是因為她而死掉的。啊!我的神父!我的神父!別這樣望著我。啊!難道我犯了罪嗎?啊!難道您不能寬恕我嗎?」

  修道士裝出很溫和的神情。

  「能,能,」他說,「如果您把事情全都告訴我,我會寬恕您的!」

  「好!」劊子手大聲說,「我全說!全說!全說!」

  「那麼,您回答我。如果說她引誘了您的哥哥……您說過她引誘了他,對不對?」

  「對。」

  「如果說她造成了他的死亡……您說過她造成了他的死亡?」

  「對,」劊子手說。

  「那麼,您應該知道這個年輕女人的名字。」

  「我的天主啊,」劊子手說,「我的天主,我好像覺得就要死了。赦我的罪,我的神父,赦我的罪!」

  「說出她的名字!」修道士叫著說,「我就赦您的罪!」

  「她叫……我的天主,可憐可憐我!」劊子手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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