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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二


  阿多斯再也抑制不住了,他伸出雙臂接住他兒子的脖子,用他心靈上的全部力量緊緊地擁抱著他。

  曙光初現,月亮漸漸消失,一道金黃色的長條在天邊升起來,宣告天快亮了。

  阿多斯把斗篷披到拉烏爾的肩膀上,領著他向城裡走去,在城裡,搬運工人已經在搬運許許多多行李貨物,那兒熱鬧得象一個很大的媽蟻窩一樣。

  在阿多斯和布拉熱洛納離開的高地的那一頭,他們看見一個黑影在猶豫不決地搖晃著,好象不好意思給人看到似的。這是格力磨,他曾經心神不定地跟蹤他的主人,現在正在等候他們。

  「啊!善良的格力磨,」拉烏爾叫起來,「你有什麼事?你是來告訴我們應該出發了,對不對?」

  「就一個人走?」格力磨指著拉烏爾對阿多斯說,他的帶有責備的語氣說明這個老人心裡亂到了什麼程度。

  「啊!你說得對!」伯爵大聲地說,「不,拉烏爾不是一個人走;不,他不會沒有一個作為朋友的人陪著他待在異鄉的土地上的,這個人會安慰他,會使他想到他愛過的所有的一切。」

  「是我嗎?格格力磨說。

  「你?對!對!」拉烏爾連心底裡都受到了感動,叫道。

  「可借呀!」阿多斯說,「你太老了,我的善良的格力磨!」

  「太好了,」格力磨說,他表現出深沉的感情和難以表達的機智。

  「可是現在要上船了,」拉烏爾說,「你什麼也沒有準備呢。」

  「不!」格力磨拿出他的箱子的鑰匙給他們看。他的那些箱子和他的年輕的主人的箱子已經混在一起了。

  「可是,」拉烏爾又提出反對意見,「你不能把伯爵先生一個人這樣留下來呀,你從來沒有離開過伯爵先生呢?」

  格力磨把他模糊的眼光轉向阿多斯,好象要估量兩個人的力量。

  伯爵什麼話也沒有說。

  「伯爵先生會更喜歡這樣做,」格力磨說。

  「是的,」阿多斯點著頭說。

  這時候,鼓聲齊鳴,軍號吹起響徹雲霄的、歡快的樂聲。參加遠征的軍隊從城裡走出來了。他們向前走著,一共有五個團,每個團包括四十個連。皇家步兵團走在最前面,他們的藍袖飾,白軍服,一看就認得出來。縱橫四等分十字形的令旗,有紫色的,有枯葉似的黃色的,佈滿了金色的百合花圖案,但是最突出的是有百合花徽裝飾的十字形的白色的第一連連旗。走在兩側的是火槍手,他們肩上扛著火槍,手上拿著分叉的棍子。在當中的是矛兵,他們拿著十四尺長的長矛。他們都快快活活地向著運輸船走去,它們將分批地把他們送到軍艦上去。

  跟在後面的是庇卡底團、納瓦爾團、諾曼底團和皇家海軍團。

  德·博福爾先生很會挑選他的部隊。現在,人們可以遠遠地看見他率領他的參謀部人員走在隊伍的最後面。

  等到他走到海邊,總得要整整一小時工夫。

  拉烏爾和阿多斯慢慢地向海岸走去,拉烏爾想等親王經過的時候走到他應該在的位置上。

  格力磨象一個小夥子一樣興奮熱情,指揮著別人把拉烏爾的行李搬到旗艦上去。

  阿多斯的胳膊給夾在他將要失去的兒子的胳膊下面,他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嘈雜的聲音和熱鬧的場面使他頭昏眼花。

  突然,一位德·博福爾先生的軍官來到他們面前,對他們說公爵希望看到拉烏爾在他的身旁。

  「請費心對親王說,先生,」年輕人說,「我請求他再給我一個小時讓我享受和伯爵先生在一起的快樂。」

  「不,不,」阿多斯連忙說,「一個副官是不能這樣離開他的將軍的。請轉告親王,先生,子爵馬上就去他那兒。」

  軍官騎著馬快步離開了。

  「我們在這兒分手,在那邊分手,」伯爵補充說,「總歸是要分別的。」

  他仔細地撣去兒子衣服上的塵土,一面走一面用手撫摸著兒子的頭髮。

  「拉烏爾,」他說,「您需要錢用,德·博福爾先生排場闊綽,我肯定您在那邊很喜歡買一些馬和武器,在那個地方這些可都是非常珍貴的東酉。因為您現在不是為國王服務也不是為德·博福爾先生服務,您可以自由決定該怎麼做,所以您不必指望有軍餉或者賞賜。我希望您在吉傑利什麼也不短缺。這兒是兩百個皮斯托爾。您拿去用吧,拉烏爾,如果您想使我高興的話。」

  拉烏爾緊握著他父親的手。這時,他們在一條街的拐彎的地方,看見德·博福爾先生騎在一匹漂亮的、白色的西班牙馬上,使馬做出優美的騰躍的動作,來回答城裡的婦女對他的鼓掌。

  公爵呼喊拉烏爾,同時把手伸向伯爵。他對伯爵說了很長時間的話,他顯得那樣友好體貼,可憐的父親的心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

  然而,對父親和兒子兩個人來說,他們都好象是去經受酷刑。可怕的時刻來臨了,士兵和水手們,在離開海濱的沙灘的時候,和他們的家人和朋友最後親吻。在這最後的時刻裡,儘管天空萬里無雲,陽光炙人,儘管空中彌漫著芳香的氣味,每個人的血管裡都流動著美妙的生氣,可是,一切都顯得那樣陰沉,一切都顯得那樣辛酸,一切都使人對天主產生懷疑,雖然它們是通過天主的嘴在講話。

  按照慣例,海軍元帥帶領他的隨從人員最後上船。等到最高長官一跨上他的軍艦的甲板,就發出震天動地的炮聲。

  阿多斯忘記了海軍元帥,忘記了艦隊,也忘記了堅強的好漢原來有的尊嚴,向他的兒子伸出雙臂,把他緊緊抱在胸前,同時雙臂不停地抽搐著。

  「請您和我們一同到船上去吧,」深受感動的公爵說,「您有足足半個小時好待。」

  「不,」阿多斯說,「不,我已經告別過了。我不願意再第二次告別。」

  「那麼,子爵,上船吧,快上船吧!」公爵接著說,他想免得這兩個悲傷的人流下淚來。

  他就象波爾朵斯那樣力大無窮地、慈父般溫情地把拉烏爾舉起來,放到小艇上,小艇上的槳一接到信號就立刻劃了起來。

  他本人呢,也忘記了禮節,跳到這只小艇的邊上,用腳使勁一蹬,把船推向大海。

  「再見啦!」拉烏爾大聲嚷道。

  阿多斯只揮了揮手來回答他,但是他感覺到手上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燃燒著,原來是格力磨在恭恭敬敬地親他的手,如同一條忠實的狗在向主人告別。

  格力磨親好以後,就從碼頭的梯級上跳到一隻雙槳的小快艇上,它被一隻配備有十二名苦役犯劃的平底駁船拖在後面。

  阿多斯坐在碼頭上,神志恍惚,什麼也聽不見,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每一秒鐘都從他那兒帶走他兒子的面貌上的一處特徵和他兒子的蒼白臉色的一點變化。他垂著雙臂,兩眼發呆,嘴張得大大的,他和拉烏爾是同樣的眼神,同樣的想法,同樣的惘然若失。

  大海漸漸地把小艇和小艇上的人帶走了,帶到那麼遠的地方,那些人都成了小黑點,愛,也成為往事了。

  阿多斯看到他的兒子登上旗艦的梯子,看到他俯在舷牆上,站在好讓他的父親一直能夠看得見他的地方。大炮開始轟鳴,軍艦上發出長時間的喧鬧聲,陸地上響起一片歡呼聲來回答,聲音震聾了做父親的耳朵,煙蓋沒了他全心喜愛的最珍貴的人,但是他對這些都無動於衷。拉烏爾始終在他眼前,一直到最後一刻,那是一點極細小的微粒,從黑色到灰色,從灰色到白色,從白色到什麼也沒有了,對阿多斯來說,它消失了,在威風凜凜的軍艦和滿張的船帆在所有在場者的眼前消失以後很久,它才消失了。

  快近中午時分,太陽已經照遍一切,這時,只有桅杆的頂高聳在閃爍著陽光的水平線上。阿多斯看到在那兒升到空中一個淡淡的影子,剛一看見就消散了。這是大炮的煙,德·博福爾先生剛剛下令放炮,最後一次向法國海岸致敬。

  桅杆頂也在天底下隱沒了,阿多斯痛苦地回到他的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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