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仲馬 > 阿芒得騎士 | 上頁 下頁
七一


  布瓦過於憂心忡忡了,他甚至沒有下樓到巴蒂爾達那裡去吃早飯。況且,他擔心姑娘會發現他激動的神情,並且會盤問他遇到了什麼事。因為他不善於向她隱瞞任何事情,他不得已會向她承認一切,於是巴蒂爾達也會成為陰謀的參與者。因此,他藉口有緊急的工作,吩咐把咖啡帶到他的房間裡來,他說自己要一邊抄寫,一邊吃早飯。

  早晨十點鐘左右,布瓦動身到圖書館去。如果說恐懼心理甚至在家裡都在折磨他的話,那麼他在大街上如何被恐慌萬狀的心境所包圍就不難明白了。在每一條十字路口,在每一條小巷的深處,在每一個拐角的地方,他都覺得有秘密警察在尾隨著他。他們只等適當時機一到,就會把他抓起來。最後,他來到了圖書館。他向站在門口的看門人幾乎一鞠躬到地,然後匆匆地溜進大樓右翼的走廊裡;他沿著通向手稿部的窄長的樓梯往上走,飛快地跑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接著便有氣無力地跌坐在皮安樂椅上。他連氣也沒有喘一下就立刻把從德·裡斯特納親王那裡領到的整卷紙鎖進自己桌子的抽屜裡。他把這卷紙帶到這裡來,是由於害怕他不在家的時候警察會到他家裡去搜查。當布瓦覺得自己比較安全的時候,便深深地吐了一口長氣(他的同事們從這口長氣中就會明白,一種可怕的憂慮正在控制著他)。布瓦不象平時那樣總是第一個最早來到圖書館。

  布瓦堅決遵循著這一條原則:任何私事,不論是悲是喜,都不能妨礙職員去履行自己的義務。因此,他在這時也不顧一切地動手工作,雖然自己正處在內心惶恐不安的狀態之中。

  他的工作象平時一樣,是給書籍分類和寫標簽。因為前幾天圖書館一間閱覽廳失火,有四千卷書從大火中搶救出來胡亂地堆放在地毯上。現在必須重新把它們放在書架上。由於這是一件曠日持久的,主要是枯燥乏味的工作,所以就委託布瓦去做,而布瓦直到今天之前一貫都是聚精會神地,尤其是兢兢業業地履行這件工作,因而博得了上級的讚揚,也引起了同僚的譏笑。他還得把二百卷或三百卷書按語言、內容、道德標準,或更正確點說,按非道德標準放在與它們相近的一類書籍旁邊,因為兩間失火的閱覽廳中的一間,裡面陳放著的是一些非常不成體統的書,這些書有的是因為書名,有的是因為裡面的插圖,已經不止一次地使得這位過於靦腆的繕寫員的臉一直紅到耳根。

  他把已經登記好了的頭兩本書放在書架後,又補充了幾張書簽,接著他便拿起第三本書繼續進行自己的工作。

  「《未出版過的香梅蕾小姐閨房回憶錄》。見鬼,這一定是一本非常有趣的書!香梅蕾小姐——是一位著名的女演員!……巴黎,出版者巴爾本,一六九四年……,哎……《德·聖馬爾先生的陰謀……》見鬼!我聽見過這個故事。這是保存在與西班牙通信集中的一件很出名的宮廷秘事。……該死的西班牙,它老是干預我們的事務!誠然,這一回說,西班牙將只是一種輔助力量,但是這並沒有妨礙它要拿下我們的城市和收買我們的士兵。有些事情很象敵國的行為……《德·聖馬爾先生的陰謀及其所附的德·杜先生因隱瞞罪行而被處死的詳細記述》。『因為隱瞞!,哎喲,哎喲!……但這樣做是公正的。法律上明明寫著:誰隱瞞罪犯,誰就是他的同謀犯。這樣說來,例如我就是德·裡斯特納親王的同謀犯,如果他砍頭的話,我也會和他一起砍頭。不,更準確點說,他們會把我紋死的,因為我不是貴族……絞死!不,這不可能。他們不能夠對我採取這種極刑……況且我已下定決心,要坦白一切……可是,如果我坦白了,我便變成了一個告密者!多麼卑鄙!可是,不坦白就要成為一個被絞死的人……哎喲,哎喲!……」

  「布瓦老爹,今天您怎麼樣啦?」,一個繕寫員把自己的筆頭削尖後,終於開口問道,「您的領帶不松一松嗎?它不會使你覺得憋氣嗎?別客氣了!請你脫下常禮服。請您象在家裡那樣躺一下,布瓦老爹,象在家裡那樣!……」

  「諸位,請原諒,」布瓦說,「我是機械地這樣做的,我自己都沒有覺察到怎麼樣……我不想使你們受委屈。」

  於是,布瓦系好了領帶,把《德·聖馬爾先生的陰謀……》這本書放在書架上,然後伸出一隻顫巍巍的手去拿一本新書,《無疼拔雞毛的藝術》。

  「這應當是屬￿烹調一類的書。如果我有時間操持家務,我會寫出一些很好的萊譜,並且把它們帶給納涅塔,以便為我們的星期日菜肴增添一道新菜。因為現在,當我們有了錢……是的,有了錢,可是,天呀,糟糕的是這些錢是從哪里弄來的!呀,我要把錢還給他,把所有的文稿,直到最後的一行字都還給他!是的,我要把一切都還給他,可是,他不會把我抄的稿子還給我。他那裡有四十多頁我手抄的稿子。紅衣主教黎塞留曾經為了五行字絞死一個人。他們至少也會把我絞死一百次!我沒有一點法子可以抵賴,因為有許多人認識這一筆跡,這一漂亮的筆跡:這是我的筆跡……呀,一群壞蛋!他們自己難道不會看嗎?為什麼需要用正規的書法把自己的所有文稿都重抄一遍呢?只要想一想,將來有一天,有一個人看到我寫的書簽後問道,『這些書是誰分的類?』——人們會回答他說:『你瞧,這個壞蛋布瓦,後來被牽連到德·裡斯特納親王的陰謀中』。會這樣說的,但是要知道我還沒有寫完一張書簽。」

  「《無疼拔雞毛的藝術。一七〇九年巴黎版,出版者科蒙,巴克街10號。》瞧,我不是在寫親王的地址嗎!天呀,我的腦袋發暈……真的,我要瘋了!如果我去坦白這一切,但同時又不說出那個交給我這些文件的人的名字,情況會怎麼樣呢?不過,他們反正會強迫我說出這個人的名字的。他們會從我的口裡掏出一切。這樣,我會完全沒有工作可做!喂,朋友布瓦,幹活吧!……《路易·德·羅甘騎士的陰謀》。啊,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惡魔!為什麼我老是碰見陰謀?這個騎士想幹什麼?晤,他想在諾曼底造反。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來了:這是一個在1640年,也就是在我出生前四年被處絞刑的可憐的小夥子。我的母親曾見過他是怎樣被處死的。可憐的人!母親時常對我說起這個人被處死的情景。啊,天哪!如果有什麼人對我母親說……是的,同這個小夥子一起被絞死的還有一個人……一個又瘦又高、全身漆黑的人。他叫什麼名字來著?我真傻,這裡不是有一本書……哎……他的名字叫範·登·安登。事情是這樣,這樣的。『在德·羅甘騎士的文件中發現一個由範·登·安登抄寫的掌權計劃的複寫本』。啊,天哪!這直接同我有關係。他們把他絞死。他們因為他抄寫了這個計劃而把他絞死。哎喲喲,我的心簡直停止跳動了。

  「《法朗斯瓦·阿菲尼烏斯·範·登·安登訊問記錄》。仁慈的主呵!如果有一天,在那本關於德·裡斯特納親王的陰謀的書裡,加上了這一個文件:《讓·布瓦訊問記錄》,那怎麼辦呢!哎喲!」一六七四年,我們——克勞德·巴津、騎士德·貝戎斯和奧古斯特-羅伯爾,在國王的顧問和秘書路易·德·梅齊葉的陪同下,來到了巴士底堡壘中。我們在上面所說的堡壘的一個塔樓裡,叫出了被判處死刑的法朗斯瓦·阿菲尼烏斯·範·登·安登來訊問。我們對被告說,儘管他發誓他所說的都是實話,可是他並沒有把他所知道的關於陰謀的一切,以及把叛逆者騎士德·羅甘和拉特略奧蒙的意圖都說出來。范·登·安登回答我們說,他只不過抄寫了一些文件,他對自己的供詞再沒有什麼可補充的。於是我們給他戴上了足枷……」

  「先生,您是一個非常有學問的人,」布瓦對一個老繕寫員說,「能不能請您告訴我訊問時所用的足枷是什麼樣子的?」

  「親愛的布瓦,」那個顯然因為聽到這番恭維話而興高采烈的老繕寫員回答說,「我可以告訴您,我對於足枷很熟悉,因為去年我見過他們怎麼樣給杜索福爾戴足枷的。」

  「先生,我很有興趣想知道……」

  「親愛的布瓦,足枷,」杜古達列先生用莊重的口吻繼續說道,「它總共是四塊象木桶那樣的木板。」

  「很好。」

  「這樣,用兩塊木板把你們的(我說『你們的』,親愛的布瓦先生,您自己明白,我完全不是指您個人)右腳夾緊;然後用繩子把這兩塊板捆緊。對左腳也是這樣。接著把兩腳捆在一起,在足枷中間的木板縫裡打進幾根楔子。在進行普通訊問時打進五根楔子,在進行特別訊問時打進十根楔子。」

  「但是,」布瓦用變了樣的聲調說,「杜古達列先生,經過這種酷刑後,兩條腿的情況一定非常糟糕?」

  「兩條腿的骨頭簡直都碎了。例如,打進第六根楔子的時候,杜索福爾的骨頭就碎了,而當打進第八根楔子的時候,骨漿就和鮮血一塊流了出來。」

  布瓦的臉白得象死人一樣,他一屁股坐在腳凳上,因為他是嚇得跌倒了。

  「布瓦,您怎麼樣啦?」杜古達列看見這個繕寫員臉色發白,身子搖搖晃晃,高聲地叫了起來,「您的氣色多麼不好啊!」

  「哎,杜古達列先生,」布瓦小聲地說,他撞倒了一本書,勉強地走到自己的安樂椅邊,好象已經不能靠著兩條壓碎的腿支撐一樣。「哎,杜古達列先生,我覺得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那麼說您是在讀書,不是在工作,」那個削了鉛筆的人說,「要是您兢兢業業地登記書本,在書籍上貼書簽的話,那就不會發生這一類事情了。可是,『布瓦先生願意讀書!布瓦先生希望充實自己的教育!……」

  「喂,布瓦老爹,現在您覺得好一些嗎?」杜古達列說。

  「好一些了,先生,因為我已作出了決定,作出了不可更改的決定。如果我必須為自己沒有幹過的罪行負責的話,天哪,那就不公平了。我對社會,對我收養的孩子,以及對我自己都負有義務。杜古達列先生,要是館長先生找我的話,請您轉告他一聲,我因為有要事先走一步了。」

  布瓦從自己抽屜裡取出了那一卷紙,把帽子低低地拉到前額上,拿起了手杖,帶著一種使他顯得絕望的神氣,甚至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您知道,他上哪裡去嗎?」那個削好了筆尖的職員問道。

  「不知道」杜古達列說。

  「恐怕是到葉利塞原野上去踢球了,或者是到波謝龍林蔭道上去了。」

  但是這個職員弄錯了——布瓦既沒有到葉利塞原野上,也沒有到波謝龍林蔭道上去。

  他是朝著杜布亞的住所走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