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杜拉斯 > 藍眼睛黑頭發 | 上頁 下頁
十九


  他在露臺上呆了很久才回房間。他突然想永遠不再回去。他靠在房子的外牆上,抓住磚壁不放,以為他永遠不再回去是可以辦到的。他回去了。

  一跨進房門,便聞到另一個男人的香水味。

  她在那兒,在她自身的黑暗中,沉浸在這股氣味裡,她被他剝奪了所有情人。

  他在她身旁躺下,突然感到疲憊不堪,隨後便一動不動。她沒睡著。她握住他的手。她大概在等他,雖說剛開始等,但已經感到痛苦,她握著他的手不放。他讓她握著。幾天來,當她握著這只手的時候,這手沒有抽回過。她說她以為他在露臺上,以為他像其他夜晚一樣並沒遠離這所房子。她說今夜她也許不會去找他,她也許會讓他走,讓他痛痛快快地去死,她沒說為什麼。他並不打算弄明白她說的話,他沒答理。他很長一段時間一直醒著。她看他在房間裡轉來轉去,他想設法逃走,設法去死。他已忘記她。這她知道。當她離開房間時,他已在地上人睡。

  假如她說話,演員說,她會說:如果我們的故事被搬上舞臺,一名演員將會走向台邊,走向一串燈光的邊緣,離你和我都非常近,他身穿白衣,全神貫注,對自己懷有極大的興趣,會像走向他自已一樣走向觀眾。他會自我介紹是故事裡的那個男人,他心不在焉,魂靈像是已經飛出體外。他會像你想做的那樣向牆外看去,似乎這能做到,向相反的方向看去。

  他站在露臺上。晨曦微露。

  海邊是那些尋樂求歡的人。

  他沒對她說起那條白船。

  那些人們尖聲喊出了幾個短促的字眼,這些字眼被幾個人重複著,隨後便沒聲了,這也許是通風報信,是在叮囑要小心。警察在巡邏。

  喊叫過後,只留下一片黑夜的靜寂。

  他回到房間裡。她在房裡,在厚厚的牆壁後面。他每次從海邊回來幾乎都忘了她的存在。

  在夢中遙遠的地方,她大概聽見了有人在開門,聽見了聲響的進人。她現在大概聽見了有人把門輕輕關上,接著聽見有人在行走,聽見了踩在地上的腳步聲,聽見了有人靠牆坐下,她大概也看見了那人。她還勉強聽得見用力過度的輕微喘息聲。接著只是其聲音被牆壁減弱了的黑夜。

  她也許沒睡著。他不想喚醒她,他克制住自己這麼做,他看著她。那張臉受到了黑絲巾的蔽護。唯有赤裸的身子暴露在黃色燈光下,倍受折磨的身子。

  有時,將近這一時辰,隨著白天的到來,不幸突然降臨。他在黃色燈光下發現了她,他真想敲打這個假裝睡著的、知道如何不順從、如何偷錢的肉體。

  他走近她,看著那句句子的出處:它會讓他從那兒下手,從頸下,從心血管網下手殺死她。

  那句句子與那條船有關,不管含義如何,它一直在呼喚死亡。

  他在她身旁躺下。黑絲巾滑落在肩。那雙眼睛睜開又閉上,她又睡著了。那雙眼睛睜開了,可沒有光亮,努力了好長一陣子,但毫無結果,還是再一次會上,並且重新踏上通往死亡的旅途。

  接著,在黑夜將盡的時候,那雙眼睛一直睜著。

  她沒說那句他為了殺死她而等她出口的句子。她站起身聽著。她問:這是什麼聲音?

  他說這是大海的聲音,是風相互撞擊的聲音,是從未聽見過的人類的事情的回聲,是笑、是叫、是呼喚的回聲,當人還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這些回聲被扔來擲去,可是今夜,這些回聲來到了房間前的海灘上。

  這個故事引不起她的興趣。她又睡著了。

  她顯然沒看見那條船。她沒聽見它的聲音。她根本不知道那條船,原因很簡單:那條船駛過時她睡著了。他那麼純真地握住她的手並抱吻她。

  她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一個對那條船一無所知的人。然而,她早已得知有關闖人他們生活中的那條船的某些事。比如,當他吻她手的時候,她就沒看著手。

  今天夜裡,她一到達就將睡著。

  他不會打攪她的睡眠,他會讓她的睡眠繼續下去。他不會問她是否又見到了那個城裡的男人,他知道她又見過他。他總是通過某些證據,譬如從她乳房、手臂青腫的程度上得知的從她突然衰敗的面容、從她酣暢的睡眠、從她蒼白的臉色上得知的。這一夜過後難以抵擋的疲憊、這悲傷、這性的憂患,使那雙眼睛看盡了世上的一切。

  他讓門開著。她睡著了,他走出去,他穿過城市,穿過海灘,穿過石堆旁邊的遊艇碼頭。

  他在午夜時分又回來了。

  她在那兒,靠牆站著,遠離黃色燈光,已經穿好了衣服準備出門。她哭了。她無法停止哭泣。她說;我在城裡找過你。

  她害怕過。她看見他死了。她再也不想到房間裡去。

  他走近她,他等著。他任她去哭,似乎她哭泣的原因不在於他。

  她說:你說甚至連這些悲傷、這些愛都在殺你,而你對這些卻一無所知。她說:只知道你自己,這等於什麼都不知道。即使對你自己,你也一無所知,你甚至連你自己的困乏冷熱都不知道。

  他說:確實如此,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重複道:你不知道。你所知道的,就是出走到城裡,並且始終認為會馬上回來。這真要命,還要讓人忘記。

  他說:現在我能容忍你在房間裡,甚至你在叫喊我也能容忍。

  他們待在那兒,很長時間一聲不吭,天亮之際,寒冷伴著日光一起侵入室內。他們裹上了白被單。

  她告訴他那個男人也問她有關房間的事。她說:我回來時也問了,我問他你怎麼會對你自己知道得那麼少。你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所為,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做。你為什麼把我帶進這個房間。你為什麼想殺死我,但這個念頭一出現你卻又如此害怕。他對我說這沒什麼,說所有的人都多少有點像你。唯有一件事是嚴重的,那就是我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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