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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就像這透過磚壁的聲音,別人說這是大海的聲音,而實際上是我們的血液流動的聲音。」

  她說:「其實,我有時候透過黑絲巾瞧著你,不過,不是你說的那事。我認為,你想說的,就是你不知道我是在什麼時候瞧著你的,因為我的臉在黑絲巾和死亡之間變成了一件模糊的東西。你開始瞭解這張臉了,可它已經開始在你的眼裡消失。」

  她說:「並不是在我朝你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見你害怕我這麼做,而是在我睡著的時候看見你的。」

  她笑了。她擁吻他,並且笑了。他說:「夜裡你在睡夢中看見的不是他。」

  笑聲停了。她瞧著他,似乎她又忘了他。她說:「不錯,這還不是他。這還不是一個確切具體的人。重要的事情在夢中重現需要很長的時間。」

  她問他,他在他的夜晚處於什麼狀態。他說始終一樣,他把整個大地翻了個個,尋找那個情人。可是就像她的夜晚一樣,那個情人還未出現。他問她是否已開始忘了。她說:「也許忘了臉的線條,但沒有忘記眼睛、聲音和身體。」

  可是他,他開始忘了嗎?

  不。他說:這是一個將留在那兒的固定形象,直到你離開。

  她在金黃色燈光下平躺著,演員說,身體平展,她那一對漂亮的乳房高聳在軀體之上,宛如晶瑩玉潔的大理石。

  如果她開口,演員說,她會說:要是把我們的故事搬上舞臺的話,有一名演員會突然來到河邊,來到燈光的邊緣,離你和跟隨在側的我非常近。但他只會瞧著你一個人。而且只會對你一個人說話。如果你說過話,他會像你一樣舒緩地、平穩地說,可以說他似乎在朗誦一部文學作品。不過,這是一部他常常朗誦得心不在焉的文學作品,因為他得提醒自己注意忘記舞臺上有女人在場。

  暴雨和狂風都息止了。海水退出很遠,露水情歡開始了。今晚有幾名騎士。

  自從她在那兒起,他每天夜晚都要走出房間,他去露臺,他看著。有時他下樓去海灘。

  他一直呆到那些在海邊尋歡的人消失。

  他回來時,她還沒睡著。他提供些新聞。風止了,今晚有幾個騎士沿著海邊漫步而過。她認識那幾個騎士。比起他們,她更欣賞排列成行的印第安男人。那些男人帶著和他們不可違抗的命運一樣的理由去那兒。那些騎士不是外出尋歡的人。

  他們哭了起來。嗚咽聲從他們的體內湧出。他們好像唱過酒。她在他身邊,幾乎貼著他的肌膚。他們沉浸在一種未曾感受過的幸福之中。那種共同面對靜止的暴風雨的幸福。雙雙取笑他們酣暢的哭泣。他要她像他一樣哭。他要他們的抽噎出自他們的體內而不知緣由。他哭著請求她這麼做。他像喝過酒似的。她也哭了起來,並且和他一起取笑他的這個請求。他發覺他有生以來還未哭夠。不管是否可能,他們應該相遇。

  她說既然他談到了哭,他們彼此就不再這麼陌生了。她躺下了。

  他們灑淚傾訴他們是多麼相愛。他說每念及此,便有助於他容忍自己帶著這個念頭——有個等著一個城裡的男人的女人——出現在這個房間裡。

  在演出中,演員說,有一次,燈光會慢慢減弱,朗讀會停止。

  所有演員會離開舞一台中央,返回舞臺深處,那兒會有桌子、椅子、扶手椅、花卉、香煙和長頸大肚盛水瓶。他們先是呆在那兒,什麼都不做,他們會閉上眼睛,仰頭靠在他們的扶手椅的靠背上,抑或他們抽煙,或者做呼吸運動,或者喝上一杯水。

  在身上蓋上一件衣服之後,兩位主人公會像其他演員一樣一動不動,靜默無聲。

  他們和舞臺很快處於徹底的靜止狀態,舞臺變藍——微光中煙霧的乳白藍。這是一次休息,是一次通過沉浸在靜默之中的體力恢復。我們大概覺得還聽得見那時已停止朗讀的故事。我們應該在這一靜默帶來的鬆弛間歇琢磨剛才的朗讀所具有的意義,無論是在朗讀過程中,還是在聽的過程中,都應琢磨意義所在。

  五分鐘的時間裡,或會在睡眠中凝固,它會被睡著的人所佔據。而這一睡眠會變成場景。我們會聽到一種音樂,它將是古典音樂,我們會聽出這是什麼音樂,那是因為在演出前就已經聽過,甚至在更早的生活中就聽過。音樂將是從遙遠傳來的,它不會擾亂這一靜默,而是恰恰相反。

  接下去的演出從燈光增強、音樂結束開始。演員們會朝我們走回來,他們走得很慢。

  露臺上,天氣並不冷。

  天空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霧。天空比沙子和大海來得清澈明亮。大海依然沉浸在黑夜之中,它離得非常近。它舔著沙子,吞噬著沙子,它像河流一般平和安寧。

  他沒看見它的到來。

  這是一條白色遊船。它的各層甲板都亮著燈,可空無一人。大海如此平靜,張張船帆已經收攏,低速運轉的馬達聲非常悅耳,像睡眠一般輕柔。他朝前方的海灘走去,他朝著那船的方向走去。他一下子看見了那條船,它像是從茫茫的黑夜中冒出一般,他只是在面對著那條船時才看見它。

  海灘上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其他人看見這條船。

  那條船轉了向,和他的身體平行而過,這像是一種無限的愛撫,像是一次訣別。仿佛過了很長時間,船才返回航道。他返回露臺,以便更清晰地目送它遠去。他並不思忖這條船在那兒幹什麼。他哭了。那條船消失後,他還留在露臺上哭喪。

  藍眼睛、黑頭發的外國小夥子永遠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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