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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她轉過身朝著他,他還以為她馬上會瞧著他,可是沒有,她沒睜開眼,她轉過臉去。

  深夜,離天亮還早,當海灘上的人恣意尋歡之際,她向他提了一個幾夜前就想提出的問題。

  「你想說為在房間裡度過的時間付錢,這是為浪費的時間付錢。這時間是被一個女人浪費的嗎?」

  起先他想不起來,後來他想起來了。

  「也是男人浪費的時間,這些時間對男人來說毫無用處。」

  她問他在說什麼。他說:「和你一樣,說我們的故事,說房間。」他又說:「房間毫無用處,房間裡的一切都是死的。」

  他大概弄錯了。他大概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可以派某種用場。可以派什麼用呢?她說:「你說過房間是用來迫使人呆在裡面,呆在你身邊的。」

  他說這涉及到年輕的妓女時確實是這樣,不過這兒的情況並非如此。

  他不再花力氣去弄個明白。她也不再搜索枯腸。她說:「這也是用來迫使她們一到講好的時間就離開,離你而去。」

  「也許是。我弄錯了,我什麼都不想要。」

  她久久地注視著他,她用目光把他抓住,把他關在她的體內,直到感到痛苦。他知道這事讓他碰上了,而且也知道這事與他無關。她說:「你也許從來就不想要什麼。」

  他突然來了興趣。他問:「你這樣認為?」

  「是的,你從來就不要。」

  他意識不到是誰在說他或在說別人,意識不到是誰在回答她們打哪兒來。也意識不到他自己。

  「這很可能。從來不想要任何東西。」

  他等待著,思考著,他說:也許這是事實,我是從不想要什麼的,從不。

  突然,她笑了。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走,我也不想要什麼。」

  他像她一樣笑了,但可以說這是一種猶豫、恐懼的笑,就好像他剛剛逃脫危險或是避開一次他不想碰上卻又難躲的機遇那樣。

  她就是在隨之而來的沉默中突然對他說這話的。她說他是她的情人:因為你說過這話,即你什麼都不想要,所以你是我的情人。

  他猛地做了個用手護臉的動作。隨後他的手又放下了。兩人都垂下眼睛。彼此都不看對方,也許在看地面,看白被單。他們都怕彼此目光對視。他們不再動彈。他們都怕他們的目光相遇。

  她聽著,這聲音來自那一堆堆的石頭和房間前面的海灘。出現了一陣異常的寧謐。他們想起了一小會兒之前有十來個男人靠牆走了過去。突然,哨聲大作,還有喊叫聲,奔跑聲。他說:是警察,還有狗。

  話一出口,他的目光轉到了她身上。他們的目光刹那間相遇了,時間之短,猶如房間的窗玻璃在陽光下亮光一閃。在這一瞥之下,他們的眼睛被灼燙了,它們立即躲開,並且合上了。內心的騷動趨於平靜,又走向了沉默。

  她轉過臉,蒙上了黑絲巾。他看著她這樣做。他說:「你謊稱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很快樂。」

  她沒回答:因為是她撒了謊。

  他叫嚷著,他問她跟那個男人在一起時有怎樣的快感。

  她從睡眠中醒來,但她仍閉著眼。她重複道:「能為此拋棄生命。」

  他不再動彈。他的呼吸停止了。他閉上眼睛以便去死。她注視著他。她哭了。她說:「這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快感。」

  呼吸又恢復了。他始終一語不發。她說:「就像跟你在一起時一樣。」

  他抽抽噎噎地哭著。他把他的快感從自身釋放出來。在他的要求下,她看著他幹。他呼喚一個男人,他叫他過來,在他只想大飽眼福之際來到他的身邊。同他一樣,她也呼喚這個男人,她也叫他過來,她湊近他的臉,幾乎碰到了他的嘴唇、他的眼睛,早已沉溺於他喊叫、呼喚的氣息之中;但一點都沒碰他,似乎若碰到了他,她就很可能把他殺死。

  一天夜裡,他發現她透過黑絲巾朝外看著。她竟閉著眼在看。她沒有目光卻在看。他喚醒了她,他對她說他怕她的眼睛。她說他怕的是黑絲巾,而不是她的眼睛。除此以外,他還害怕別的東西。害怕一切。他怕的也許就是這些。

  她扭過臉,轉身朝著靠海的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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