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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他躺在她身邊。她閉著眼,蒙著黑絲巾。她撫摸著眼睛,眼眶,嘴,面頰,額頭。她盲目地試圖通過皮膚、骨骼來尋找另一張臉。她說起話來。她說經歷這種愛情和生活在印第安人廣袤的土地上一樣可怕。接著她叫喊起來。

  似乎被灼痛一般,她把手從房間裡的男人臉上縮了回去,她離開他,跑到靠海的牆邊。接著她叫喊起來。

  她抽泣著。她面臨的是她剛剛發現的生存理由的得而復失。

  事情隨著死亡的突然降臨而發生。

  她用很低的、含糊不清的聲音呼喚著一個人,仿佛那人就在這裡,她似乎在呼喚一個死去的生命,就在大海的那一頭,大陸的另一側,她用所有的名字呼喚著同一個男人,回聲中帶有東方國度嗚咽般的元音,這聲音在這夏日結束時從岩石旅館的屋頂傳出。

  她為這個遙遠的他,為這個男人哭泣,與其行止毫不相關,她只關注整個故事,她為不存在的故事而哭。

  男人重新成為房間裡的男人。他孤單一人。起先,當她叫喊時,他沒有看她,他站起來走開,逃跑了。後來他聽到了名字。於是他慢慢地回到她身邊。他說:「奇怪的是,我想代替你來回憶,這似乎是可能的;我覺得可以辦到,重現情景、場所、對話……而與此同時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要我忘記它,簡直不可思議。」

  他的話好像沒有說出口似的。她依然背對著他,臉朝著牆,她要他走。她要求他去那房子,讓她獨自呆著。

  整整一天,她一直呆在房間裡。

  當他回到房間裡時,她身穿白衣服站在敞開的門口。

  她微笑著,她說:「真可怕。」

  他問什麼事可怕。她說:「我們的奇特故事。」

  他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說,她撫摸的是他的臉,可是,也許她並沒意識到這一點,她在不知不覺地尋找另一張臉。她的手突然摸到了另一張臉。

  對於她說出的原因,他並不在意。她說:「我實在弄不明白,這就像一種幻覺,所以我才如此害怕。」

  她說他倆雙雙卷人了一本書裡,書至末尾,他們將回到城市的蔭蔽中,再度分手。

  她輕鬆地談起故事的插曲來。她說:「這很可能發生在遠離此地的某個外國,時間是很多年以前的一個迷人的夏天;而對你來說假日那要命的惆悵使你悲傷落淚,如果不再去想它,它便被忘卻,永遠地忘卻,然而卻又因第一次突如其來的瘋狂的愛而意外地重現。」

  他說他已開始忘記那個藍眼睛黑頭發的外國小夥子的眼睛。有時,醒來後,他甚至懷疑這故事是否存在過。因為她是在不為她所知的情況下尋找這張臉的,外國小夥子的臉想必掩蓋了另一張臉。他說,他至今還記得的那張喪失理智的臉,現在,在他看來那張臉是懷有敵意的,粗野的。

  她告訴他,也許她一直想愛的就是他,一個假情人,一個不愛的男人。

  他說:「在認識我之前就已經是我了。」

  「是的,像劇中的角色那樣,甚至在知道你的存在之前。」

  他感覺到一種不安。他不喜歡別人談這些,談有些事情。他說,他們談的是他們不瞭解的東西。她對此沒有把握。她說:「你搞錯了,也許這不是真的。我以為人按某種方式認識一切。正視死亡吧,我們對它很熟悉。」

  他久久地呆在黃色的燈光裡一動不動,愣得地想著這些可怕的話。他要她靠得更近些。她照辦了,她緊靠著他的身體躺下,但一點也沒碰到他。他問她,她摸到的是不是一個死人的臉。

  她遲疑了一會才回答。她說不,肯定不是。

  他希望她到燈光下來。她還不能過來,她請他別管她。他不讓步,他質問她,而她則回答:「你為什麼叫喊?」

  「因為我以為是上帝的懲罰。」

  他們睡著了又醒來,他還在問這愛情是怎麼回事,是怎樣存在下來的。她說:「就像一種有始有終的愛情,在已經遺忘它時卻無法忘卻,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她說,他們應該繼續一如既往地生活,身處荒漠,但心裡銘記著由一個吻、一句話、一道目光組成的全部愛情。

  她睡了。

  他說:這是一個寧馨得出奇的夜晚,沒有一絲風,全城的人都在室外,大家只談微溫的空氣、殖民地的氣溫、春天的埃及。南大西洋上的群島。

  一些人望著夕陽,大廳就像一隻擱在海上的玻璃定於。大廳裡,有一些帶著孩子的婦女,她們談論著夏日的夜晚,她們說這很難得,整個夏季也許只有三四次這樣的機會,應該在死之前及時享用,因為我們無法知道上帝是否還會讓我們經歷如此美妙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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