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杜拉斯 > 藍眼睛黑頭發 | 上頁 下頁


  第二天她走到牆邊。她又睡了整整一夜。他沒叫醒她。他沒和她說話。她在天亮時走了。被單已經疊好。燈亮著。他睡了,他沒有聽見她離開。

  他留在房間裡。恐懼突然消失了。

  狂風暴雨。他呆在那裡,他沒有關燈,他滯留在燈光裡。

  這天晚上她沒來。已經過了她平時來的時刻。他沒睡。他等著殺死她,他要親手殺死她。

  她一直到深夜才來,已經接近黎明了。她說是由於暴風雨的緣故才晚到的。她走向靠海的牆邊,始終是那個位置。她相信他肯定沒睡著。她像往常一樣肥衣服扔在地上,急於進入夢鄉。她蓋上被單,轉身對著牆壁。睡意頓時襲來,她睡了。

  在她人睡的當口,他開口了。他對她說,她將在預定的逗留時間結束之前被攆走。她似乎沒聽見他說話,她什麼都沒聽見。

  他哭了。

  只有當她在這裡,在這個只屬￿他卻被她問人的地方,他才哭。只有在這時,即他希望她只有在他要求時才來這裡而她卻不請自來時,他才哭。很快,這哭泣變得毫無緣由,一如倦意襲來。他哭泣是因為她,她睡了。有時,她在夜晚暗暗哭泣,悄無聲息。

  當她裹在被單裡睡著時,他一定很想享用這個女人,看看流在體腔裡的熱血,從中享受到反常的、可鄙的快感。但是這只有在她死去時才辦得到,而他已經忘了要殺死她。

  他對她說,她在解釋晚到的理由時撒了謊。他嘴裡老是冒出同一個詞:撒謊。證據就是她睡了。他可以盡興地說,因為她睡了。她像別的女人們一樣撒謊,因為她睡了。

  他嚷道:明天她將永遠離開這個房間。他想清靜一點。他還有讓警察上門之外的事要幹。他要緊閉房門,她再也不能進來。

  他要關掉電燈,讓她以為裡面沒人。他要對她說:沒有必要再來,不要再來。

  他閉上眼睛。他想聽,想看:房間裡漆黑黑的。下面的門縫裡不透一絲光線。她敲JI,他沒應,於是她大叫開門。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她請求他開門。是我,開門。他可以想像出她在城裡獨自一身,或置身于過路的人群之中。當她在天黑時分到來時,他已經在想像,他已經這樣想像過她。但是他不能想像她站在關閉的門前。她立刻就會明白。她會立刻明白,緊閉的房門是個騙局。也許她一看到沒有燈光就會明白。

  他在欺騙自己。他重新開始說:不,她不會叫喊,她將不敲門就離去,不再回來。殺人,一去不返,永遠消失,如果這一切發生,那便是她的所為。看著她睡覺,他忽然明白了這一點:她不會回來,因為她相信別人告訴她的一切。同樣,她睡了,她相信他。

  他睡了很長時間。當他醒來時,已經是晌午了。陽光燦爛。無情的日光亮晃晃地透過門縫鑽進房間。

  她已經不在房間裡了。

  一陣奇特、異常且伴著噁心的眩暈突然湧上他的腦門。是不幸,卻又是他咎由自取。他熟知其中的成份和內容。

  他關上了散射出黃光的燈,躺在房間的地板上,幾番入睡幾番夢醒,他不去大門緊閉的廚房用餐。他沒有開門,他呆在房間裡。他守著房間,還有孤獨。

  她到達的時間迫近時,他斷定她將自行離去,她應該自覺地意識到,他決不會對她發號施令。

  他很想找個人說話。可是什麼人也沒有,她沒在那裡與他說話。這痛苦是顯而易見的,就在房間裡,使腦子和雙手都喪失了活動的力量。痛苦平緩了孤獨,令他想到他也許會死去。

  牆邊,是她折疊好的被單。她像受到邀請的客人一樣,把被單仔細地堆放在地上。他走向疊齊的被單,打開後把自己裹在裡面:突如其來的寒冷。

  晚上,她敲著洞開的房門。

  我們無法知道,男演員說,故事的主角是什麼人或者為什麼是這些人。

  有時,為了能正視他們,就聽憑他們長久地處於沉寂之中:在他們周圍,是定格不動、悄無聲息的演員們;而燈光下的他們,則對這種沉寂驚訝不已。

  她經常睡著。而他則注視著她。

  有時,在睡意蒙盼中,他們的手碰到了一起,但立刻就縮了回去。

  他們被燈光照得目眩眼花,他們一絲不掛,裸露著性器,成為沒有目光的,赫然醒目的造物。

  接連幾個夜晚,除了睡眠以外,什麼也沒有發生。夏日發生的事件幾乎被人遺忘。

  偶爾,由於心不在焉,他們的身體互相靠近,互相接觸,於是有了幾分清醒,但旋即又被睡意帶走。他們的身體一但貼住,便不再動彈。直到兩人中的一個轉身離去。說不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始終不看一眼。沒有片言隻語。

  有時他們也交談。他們的話題與房間裡發生的事毫無關聯,涉及房間裡的事他們一點兒都不談。

  有時她轉過臉去,抵擋著某種外來的威脅,動物的叫喊、刮向房門的風、還有他那矯飾的嘴和溫柔的目光。她總是在一次次地昏昏人睡。有時,黎明將近時,她會睡得比任何時候都熟。只感覺得到隱隱約約的呼吸。他有時不免會想像身邊是一頭沉睡的牲畜。

  早晨,他聽見她出去了。不過這也是隱隱約約的感覺。他沒有動彈。幾乎讓人相信他在早晨同樣睡得很沉。而她就當他真的睡著了那樣自行其事。

  有時,簡直可以說除了這種假像,什麼都沒發生。

  一到晚上,她按時出現在這裡,裸露的身子躺在白被單上,在燈光下暴露無遺。

  她裝出死去的樣子,臉上蒙著黑絲巾。這正是他在心情很壞的日子裡所想像的。

  顯然依舊是夜晚。室外沒有一絲光線。他繞著白被單走動,轉身。

  大海逼近了房間。早晨想必不遠了。緊臨牆圍的正是永無倦意的大海。正是它那遲緩、外露的喧嘩帶來了死亡。

  她睜開了雙眼。

  他們沒有對視。

  如此持續了好幾個夜晚。

  沒有任何外在的定義可以說明他們正活著。沒有任何方法可以避免痛苦。

  她在睡。

  他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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