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杜拉斯 > 藍眼睛黑頭發 | 上頁 下頁


  他叫醒她。他請求她穿好衣服到燈光下去,讓他看看。她照他的話做了。她走到屋子盡頭,在朝大海那堵牆的陰影裡穿好衣服。然後她回到燈光下。她站在他面前讓他看。

  她很年輕。她穿著白色網球鞋。腰間隨便系著一塊黑絲巾。黑髮上系一根深藍的飾帶,和藍眼珠的藍一樣不可思議。她穿一條白色短褲。

  她站在他面前,他很清楚,她隨時可以殺了他,因為他就這麼把她弄醒了,也隨時可以整夜地站在他面前。他們把一切事情都看成是上帝的安排,都逆來順受,他不知道這種能耐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他問她的穿著是不是一直像現在這樣的。她說從認識他開始是這樣的。

  「這身打扮好像很討你喜歡,所以我穿了顏色一樣的衣服。」

  他久久地凝視著她。她說:不,在海濱酒吧間那晚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她覺得遺憾。

  她脫去衣服,回到燈光下原來的地方躺下。她目光陰沉,不知為什麼在流淚,跟他一樣。他覺得他倆很相似。他把這種想法對她說了。她跟他一樣,也覺得他們身材相同,眼睛也是同一種藍色,頭髮也都是黑的。他們相互笑了。她說:而且,目光中都透出憂鬱的夜色。

  有時候是他在深夜裡穿上衣服。他畫好眼睛,開始跳舞。他每一次都以為沒有把她吵醒。有時候他系上她的藍色頭帶和黑絲巾。

  有一天晚上,她問他是不是能夠身體不貼近她,也不看她,光用手跟她來。

  他說他不能。他跟一個女人根本不能做這樣的事情。他說不出她提出的這個請求對他有多大的影響。in果他同意的話,他可能會再也不願意見她,永遠不見她,而且還可能對她有害。他就必須離開這個房間,忘記她。她說,恰恰相反,她忘不了他。如果他倆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那麼記憶就將因這沒有發生的事而永遠讓人無法忍受。

  她當著他的面,在他的目光下,自己用手跟自己來。在快感之中,她好像叫出了一個什麼詞,聲音很低、很悶、很遠。也許一個什麼名字,這沒有任何意義。他什麼也不瞭解。他認為她體內暗藏著某種秘密的天性,那是沒有記憶,沒有標記的,天真無邪,任人支配。

  他說:「我希望你原諒我,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一靠近你,欲望就消失了。」

  她說最近一個時期她也是這樣。

  他說她剛才說了一個詞,像一個外國詞。她說她在快感得不到滿足時在呼喊一個人的名字。

  他微微一笑,對她說:「我不能要求你把你的一切都告訴我,即使付了錢也不能這麼要求。」

  她的眼睛和頭髮具有他所希望得到的情人的顏色:頭髮那麼黑,眼睛那麼藍。這一身太陽曬不黑的皮膚。有一些雀斑,但是很淡,燈光使它們的顏色變淡了。而且她的睡眠也很深沉,使他可以擺脫她在身邊而造成的束縛。

  臉型非常美麗,在黑絲巾下面分外清晰。

  她在動。她又一次把身子露出了被單。她伸伸懶腰,接著就保持伸懶腰的姿勢,等到她收回手腳以後,她又保持著手腳收回時的姿勢,這舒服的樣子有時候來自於極度的疲勞。

  他走到她身邊。他問她為什麼休息,這疲勞是怎麼回事。她不作回答,也不看他,只是舉起手來,撫摸俯在她身上的他的臉,他的嘴唇和唇沿,撫摸她想吻的地方。那張臉抵制著,她繼續撫摸,牙齒緊緊咬住,臉退縮了。她的手垂落了。

  他問,她稱之為睡眠的是不是他讓她每天晚上和他在一起的要求。她猶豫了一下說,也許是的,她是這麼理解這件事的,即他希望她留在他身邊,但是用睡眠隱藏起來,用黑絲巾來掩蓋面容,就像用另一種感情來抹掉一樣。

  她離開了燈光,來到陰影之中。帶黑罩子的吊燈僅僅照亮物體的正面。吊燈的影子造成不同的陰影。藍色的眼睛、白色的被單、藍色的發帶和蒼白的皮膚都籠罩著房間的陰影,這陰影如海底植物一般綠。她在那裡,與色彩和陰影融為一體,始終為了一個不知緣由的苦惱而鬱鬱不樂。生來就是如此。眼睛就是這麼藍。這麼美麗。

  她說,她正和他一起經歷的生活很解決她的問題。她心想,要是他倆沒有在酒吧間相遇,她真不知會幹什麼。只是在這裡,在這間屋子裡,才真正有她的夏天,她的經歷——憎惡她的性器、身體和生命的經歷。他半信半疑地聽她講話。她對他莞爾一笑,問他是否願意讓她繼續講下去。他說,她沒有什麼可以教他的,她所能說的都是一些社會習見。她說:「我不是在說你。我是在你面前說我自己。問題的複雜在於我自己。你對我厭惡,這與我無關。這種厭惡來自上帝,應當原封不動地接受,應當像尊重大自然和海洋那樣尊重它。你不必用你自己的語言再來解釋一遍。」

  從他緊閉的雙唇和眼睛她能看出他在強壓怒火。她笑了。她不說了。恐懼有時候會光顧這個房間,可是那個夜晚恐懼更是頻頻來臨。這不是怕死,而是怕受到傷害,好像怕被野獸抓破臉一樣。

  場內將一片漆黑,男演員說。或將不斷地開演。每句話,每個詞都是戲的開始。

  演員可以不一定是戲劇演員。但他們必須響亮清晰地朗讀劇本,盡一切努力擺脫記憶中已經念過這個劇本的想法,深信對這個劇本一無所知。每天晚上都要做到這一點。

  故事中的兩個主人公佔據舞臺的中心,靠近舞臺燈光。燈光要保持模糊,除了主人公佔據的地方,燈光要強烈均勻。在他們周圍,身穿白衣服的人影在轉來轉去。

  他不能讓她睡著。她在房子裡,和他一起關在房間裡。可是有時候等她人睡以後,他才萌發不讓她睡的念頭。

  她已經習慣了。她看出他在克制自己不叫出聲來。她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走。過後再回來。或永遠不再回來。這是我的合同:留或走,都是一樣的。」

  她站起身子,疊起被單。他哭了。他沒有忍住,抽泣起來。這哭泣是誠實的,仿佛剛剛受了莫大的委屈。她來到他身邊,倚著牆壁。他們哭了,她說:「你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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