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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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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向來所謂天命,或者按照那假定的《聖經》公式,一個人的壽命通常只有七十歲。這個公式已因口口相傳而深深刻入人類的意識,所以似乎已成一種極精微的真理了。事實上,一個人雖存一種必死的幻覺,組織上卻能活到他的成熟期的五倍那麼久,而且他如果知道精神可以長存,年壽本來虛幻,那末他是可以不死的,然而這種不知由什麼物質主義的夢裡出來的人類意識,卻要繼續存在著,於是人的死亡就按照這個可怕的數學公式而日有所記錄了。

  雷斯脫就是相信這個公式的一個人。他現在已經將近六十了。他因而想起自己最多也不過再活二十年,或者還活不到那麼久。好吧,他的一生是舒服的。他覺得自己沒有可以怨尤的地方。如果死要來的話,就讓它來吧。他是隨時都準備著的。他決沒有怨尤,沒有抵抗。人生從許多方面看起來,反正不過是一場愚蠢的戲劇。

  他承認人生大部分都是幻覺——這是很容易證明的。有時候,他還疑心它全部都是幻覺。他所不得認為真實的,只是他日常所接觸的種種實質的事務——來往交際的人,理事會的會議,計劃這樣那樣的個人和機構,以至他夫人的種種社交任務。嫘底所以愛他,就因他是一種漂亮的灰色哲學家。她也跟當初珍妮一樣,佩服他在煩惱面前那種強硬、堅決而漠然的態度。無論幸運或不幸運的遭際,對於雷斯脫都不能顯然的激動他或是擾亂他。他從來都沒有受過驚嚇。他如果心有所信,心有所感,就再也不會動搖,有時受情勢的逼迫而不得不放棄,但是信心仍舊堅定的。他有一個信條,就是「跟事實對面」,所以他生平所做的事都無非是實踐這個信條,都無非是奮鬥。他一經受到欺淩,就馬上要起來奮鬥,但他一鬥起來就只能是頑強的,抗拒性的。他的計劃就是要同那欺淩他的力量抵抗到底。如果他終於讓步,也一定要等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至於他對不讓步的態度,是始終認為有價值的。

  他的人生觀始終屬￿物質主義,以求舒服為基礎,所以他生平凡事都力求盡美盡善。家庭用具稍稍有點兒陳舊,他就要撤換它,賣掉它,重新再來鋪設。出外旅行,也務必旅資充裕,不願受一點兒委屈。他不喜歡跟人家辯論,不喜歡無謂的閒談,不喜歡他所謂愚蠢的空論。誰要跟他談話,只能談有趣味的題目,否則他就不願談。嫘底很能瞭解他。早上起來,她常要托托他的下巴頦兒,或者雙手捧住他那堅實的腦袋,同他開玩笑,說他是一種野獸,不過是一種很漂亮的野獸。「是的,是的,」他就咕噥著說。「我知道的,我的確是一種動物,我想。你的思想是輕靈得如同天使一般的。」

  「哦,你瞎說!」她就要覺得難為情起來;原來他的說話雖然不是存心挖苦人,卻有時跟刀一般的鋒利。然後他又要對她表示一點疼愛的意思,因為他心裡明白,她為人雖然心氣剛強,卻多少有點要依靠他的。她也十分明白他盡可以無須她。但他恐怕她難過,竭力把這心情掩飾掉,故意裝出自己少她不了的樣兒,而事實上,顯然他是很容易撇掉她的。現在,嫘底確實是依靠雷斯脫了。因為在這種動搖不定的世界裡,能得這麼熊一般的一個堅定果決的男子跟她相伴,那是不無意義的。這就譬如黑暗之中靠近一盞溫暖的明燈,或是寒冷之中靠近一爐熊熊的旺火。雷斯脫是什麼都不怕的。他覺得自己知道應該怎樣生,應該怎樣死。

  象這樣一種氣質,自然處處地方都要有它的實質的、具體的表現。他既把一切財政權操在手中,所執有的又都是大公司的股票,自然有經理人會替他盡力經營,他因而頗有生活的餘暇。他同嫘底常常喜歡到美國和歐洲各處海水浴場去遊覽。他不時也要賭賭錢,覺得把錢放在一個輪盤或是一顆彈子上去冒險,實在是頗可消遣的。他的酒興也漸漸增高起來,但並不如酒徒那樣的酗酒,只不過酬酢之際顯得興致好而已。他非貴品不進口,即或得不到醇美的威士忌,也總少不得香檳、白蘭地,或者貴重的白葡萄酒。他不飲則已,飲必非巨量不能過癮,而食量也能相稱。東西要不是上品,你就不必送給他,湯呀,魚呀,冷盤呀,燒烤呀,野味呀,點心呀,色色都要精美。他又一向以為廚師長是非出重價雇來不可的。他家裡曾經找到一個名師,叫路易·貝爾多,曾在某一匹頭大王家裡做過的。他要求雷斯脫每禮拜給他一百元,但他對於任何問題的答案都只說他自己只能活這一輩子,因此無論怎樣貴法也不嫌貴了。

  他這態度中有一種毛病,就在他不肯去整理事情,不肯去求事情的進步,只讓一切事情向著一個不確定的目標任意遷流下去。假如他當初跟珍妮結婚,接受那每年萬元的收入,他也就會把那樣的生活方式維持下去。他就會對社交界始終抱著冷漠的態度,就會只同少數意氣相投的人往來往來,而珍妮也始終不能有現在這樣的生活。

  至於他們現在的生活,卻曾有過一種變化,那是因他們遷居紐約而起的。原來甘夫人跟東部名流幫中有一班時髦女人成了知己,她們都勸她搬到紐約去換換空氣。她到紐約之後,就在馬的孫馬路鄰近的七十八條街上租了一所房子。她在那裡完全換了一套新排場,仿英國的樣式用起全班制眼的僕役,並且把各房間接節令佈置起來。雷斯脫對於她這樣愛好虛榮和鋪排,只是微笑而已。

  「你是常常談平民主義的,」他有一天埋怨道。「我看你的平民主義也跟我的宗教一樣,簡直就是沒有罷了。」

  「怎麼,你這是什麼話!」她否認道。「我是平民主義的。我們大家都過著階級的生活。你也是這樣。我也不過採用這局勢中的邏輯罷了。」

  「是你祖老太太的邏輯吧!你以為一個穿紅制服的僕役長和司閽人也屬一種必要嗎?」

  「我確實以為如此,」她應道。」也許不一定要叫做一種必要,可一定。是一種精神。你為什麼要同我鬧呢?你自己不是事事都要求完備,有一點缺點就要鬧的嗎?」

  「我幾時同你鬧過?」

  「哦,我不是說你真鬧。可是你事事都求完備——我也不過是表現我們的精神罷了,你總知道的。」

  「我也許知道,可是跟你的平民主義有什麼相干呢?」

  「我是平民主義的。我決然要這麼說。我在精神上是同任何女人一樣平民主義的。只不過我喜歡實事求是,也只為圖個舒服,跟你正是一樣的。我的心象一所玻璃房子,你可別拿石頭來砸它,我的老爺。至於你心裡的一切行動,我是看得剔透玲瓏的。」

  「我是平民主義的,你是不平民主義的,」他故意這樣的撩撥她;但他實在是對於她的一切舉動無不贊成的。他有時幻想,她處理她的世界,實在優於自己處理自己的世界。

  他過著這種閒蕩的生活,終日除吃喝之外無所事事,就是到各處旅行,也很安閒舒適,不用費一點兒力,又沒有任何的運動,於是乎他的身體終於從一種強旺活潑而均衡的組織變成一種每個重要機能都粘著多餘物質的組織了。他的肝臟、腎臟、脾臟、胰臟——事實上每個臟腑——都因過度辛勞而不足以維持消化和排泄的程序了。在過去七年當中,他的身體已經重到很不舒服的程度。他的腎臟已經衰弱,腦血管也衰弱了。如果食品適宜,運動得當,心境舒適,他是可以活到八九十歲的。而事實上,他卻把自己糟蹋成為一種極壞的體質,即使有一點小毛病也要發生危險了。因為這樣的結果是不能避免的,而事實上也果然來了。

  病的起因是這樣的。他和嫘底曾有一次加入朋友的團體去遊北極角。他因有重要事務,決計十一月下旬回到芝加哥,約定夫人在聖誕假日以前和他在紐約相會。他預先寫信給華生,叫他在芝加哥等他,並且替他在公會堂裡定房間,因為他打算久住紐約,已經在兩年前把芝加哥的住宅賣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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