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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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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經過五年的時間,雷斯脫和珍妮就愈加疏遠了。起初在脫累蒙旅館會過幾次面,好象他們還可以恢復舊時的關係,哪知後來雙方都在各人自己的境界裡根深柢固起來,以致這舊時的關係終於不能恢復。雷斯脫所處的境地,適在社交和商業事務的最忙迫處;他所走的道路,都是珍妮那種喜歡隱退的心靈從來想望不到的。珍妮自己呢,正在過著一種安靜幽閒的生活。南區傑克孫公園附近一帶幽靜地面有一所樸素的小房子,她和一個領養的孩子隱居在裡邊。那是一個栗色頭髮的女孩子,她從孤兒西院領來做自己唯一的伴侶的。在這裡,她自稱為施篤佛夫人,因為她覺得不姓甘的好。雷斯脫兩夫婦當在芝加哥的時候,住的是湖濱馬路一所美麗的巨邸,這其中茶會、跳舞會和宴會緊接著舉行,有時竟象放焰火似的連續不斷。

  不過雷斯脫本人是愛好安靜而舒服的生活的。他因熟人太多,有時不得不把有些可疑的、太熟的、淡漠的或是多話的朋友去掉幾個,暫不同他們往來。他一身擔任著西部九個最重要的金融商業組織——就是辛辛那提聯合拖拉機公司、西部制鐵公司、聯合車輛公司、芝加哥第二國家銀行、辛辛那提第一國家銀行以及其他幾個同樣重要的公司——的經理,有幾處還兼理事會的主席。他對於聯合車輛公司的事務從來不親自經手,總叫他的律師華蘭上去代表,但對事務的進行仍舊非常關心。他跟他哥哥羅伯脫已經有七年沒有見面說過話。伊木真雖然住在芝加哥,他也三年沒有見過她。至於露意絲、阿彌,和她們的丈夫,以及她們幾個最親密的朋友,那就簡直是陌生人一般了。奈脫·啟脫雷·奧白蓮的聯合事務所,也跟他的事請絕對不發生關係。

  實情是因雷斯脫對於人生已經不但有點兒冷漠,並且逐漸形成一種批判的人生觀了。他到底想不出人生究竟是為著什麼。他知道在遙遠的年代裡曾經發生一件奇異的事情。當這事情以進化的形式開始時,天地間本來只有一種微妙的細胞組織,後來分明因分裂而繁殖,又和其他細胞相結合,漸漸組成了物體,組成了魚類、獸類、鳥類種種奇異的形狀,而終於組成了人。

  人,象他那樣,本來是由自動組織的細胞組成的,但如今象他那樣,卻要跟別的人聯合組織起來,藉以求得舒適,進行種種態相的生活。為什麼的呢?

  只有天曉得。他如今在這裡,秉受著一個特殊的腦筋,和一定分量的才具,並且承襲了一定數量的財富,這是他不相信自己值得享有的,只因有幸運才獲得的。但他看看別人,也不能就說他們應該享有,因為他的使用財富,也是跟別人一樣慎重、一樣不浪費、一樣實事求是的。他也許是生而貧窮,那末他就又該跟那個別人一樣的知足。所以他為什麼要抱怨,要擔優,要空想呢?無論他願意不願意,世界總是要按照它自己的志願向前行進的。這是確定不移的事實。那末他還有煩悶的必要嗎?沒有的。他有時幻想,以為當初大可不必有這人類的世界。詩人所謂「那神聖的曠古事件」在他是覺得沒有一點事實做根據的。甘夫人也差不多抱著同樣的意見。

  珍妮那時帶著養女薔薇住在南區,卻不曾對於人生的意義構成什麼確定的結論。她沒有象雷斯脫夫婦那樣推理的能力。她見識得很多,吃苦也不少,而且也瀏覽過一些書本。她從來不能把握各種專門知識的意義。在她腦子裡,不象在雷斯脫夫婦腦子裡那樣,歷史、物理學、化學、植物學、地質學、社會學等等,都不覺其為固定的知識部門。她只感覺著世界是用一種奇異的、無常的樣式在行動的,分明誰都不能明確知道它究竟為著什麼。人們生了又死了。有些人相信世界是六千年前造成的;有些人卻說它已經有幾百萬年的壽命。這都是盲目的機會嗎?或者是有一種智慧——一個神——主宰其間的呢?她雖然想不相信,卻總覺得一定有一種東西——一種較高的力造成這一切美的事物——花、星、樹、草。自然是這麼美的!人生有時雖然似乎太殘酷,自然的美卻是始終不變的。這樣的思想頗能使她安慰;當她孤寂無聊的時候,就拿這種思想來排悶。

  前面已經說過,珍妮是天生喜歡勤勞的。雖然她做事的時候也仍舊不住要想,卻總喜歡找點事兒做做。這幾年來,她的身體已經發胖,但並非臃腫不堪,雖然肥碩而仍合度的,面上也並沒有因多愁而起皺紋。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動人的。她的頭髮仍舊是富麗的褐色,卻已經略有幾絲灰白了。她的鄰人都說她脾氣好,很仁厚,很好客。他們都不知道她的歷史,只知道她從前住過山烏德,再從前住過克利夫蘭。她對自己己往的身世是諱莫如深的。

  珍妮因天生喜歡服侍病人,所以曾經一度幻想要去當看護。但她不得不把這主意打消,因為她後來發見看護只要青年女子充當的。她又曾經想到慈善機關去服務,但她對於當時很流行的所謂只可幫助那些能自助者的學說,實在不解所以然。她只相信助人是好的,至於那求助於人的人的資格,她卻不願去查問,因此,她屢次向慈善機關去探問,雖未遭其呵責,卻都受著淡漠的待遇。她最後決計為薔蔽起見,再去領個孩子來,結果是領到一個四歲的男孩子,就把他取名亨利·施篤佛。她的贍養費是穩當的,因為她的收入由一個信託公司付給她。她不想拿錢去做投機的事業,或是去做渺茫的買賣。養花,教孩子,料理家事,已經夠她操心了。

  自從這分離事件確定以後,有一件很有趣昧的事情,就是關於羅伯脫和雷斯脫兩個人的關係,原來從宣讀遺囑那一天起,他兄弟倆就從來沒有見過面。羅伯脫是常常想起他的兄弟的。他從雷斯脫跟珍妮分離以來,一徑都注意著他的行動。他在報紙上看見他跟基拉特夫人結婚的消息,心裡覺得很高興,因為他一徑以為她是他兄弟的理想的伴侶。自從父親決定了態度,自從他自己用特別手腕攫得甘氏公司的管理權,他就從種種地方看出兄弟對他不滿了。但又覺得他們在心理上始終都不怎麼樣隔絕,至少在營業意見上是不隔絕的。而且如今雷斯脫自己已經繁榮,他就樂得對他慷慨,樂得對他表示好感了,況且他對於兄弟本來就沒有惡意,向來都是盡心竭力促他覺悟的。

  如果他們能言歸於好,彼此得益的地方一定很多。他因此時時猜測,不知雷斯脫究竟有沒有意思要跟他和好。

  過了些時,有一天他在芝加哥,故意叫他同車的朋友把車放到北岸,要去看看雷斯脫所居的巨邸。原來他聽別人的報告,早已知道這巨邸的所在了。

  及到那裡一看,他就立刻感觸著當年甘氏老家的那種空氣。原來雷斯脫把那房子買過來之後,曾經自己改造過一番,一邊造起座花房,頗象辛辛那提老家的舊制。就在那天晚上,羅伯脫寫信給雷斯脫,請他同在友聯俱樂部吃飯。信上說他一兩天就要走,盼望在這期間跟他見一面。又說多年不見,不免難以為情,但有一個提議,務必要同他面談。日期定在禮拜四,來否要他先給個回音。

  雷斯脫接到這封信,頓時蹙起眉頭,落入一種冥想。他父親給他的那個深創,他是始終沒有治癒過的。羅伯脫當初那麼斷然的把他棄絕,他至今未能釋然。他現在已經明白哥哥當時的利害關係原是很大的,但他到底該顧點兄弟的情分。如果自己當時居他的地位,就不會用那樣的手段,至少是要希望不用的。如今,羅伯脫卻要見他,怎麼對付呢?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想把這信置之不復。後來又想覆信去回絕。但他忽然起了一種好奇心,想要跟羅伯脫見一見面,看他到底說些什麼,有什麼事情要向他提議。因此,他就決計回信答應去了。他想這是沒有害處的。他卻明知道見一見面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他們也許可以同意,把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但是損害已經造成,無法可以彌補了。一隻補起來的破碗能說是完整的嗎?也許能叫做完整,但到底有什麼用處呢?這不是破了而後補的嗎?這樣想了過後,他就寫信通知他願去。

  到禮拜四那天,羅伯脫又從公會堂打電話給他提醒那個約會。雷斯脫好奇地聽著他的聲音。「好吧,」他說,「我會來的。」正午的時候,他就來到市中,在友聯俱樂部的特別室裡兩兄弟重新見面了。羅伯脫已經比上次見面時瘦了一點,頭髮也有點白了。他的眼睛仍舊光輝而鋒利,可是兩角都有了纈紋。他的舉止行動是敏捷的,精明的,剛勁的。雷斯脫則顯然另屬一個典型——是堅實的,粗率的,淡漠的。近來人都說雷斯脫有些近乎冷酷了。

  羅伯脫那雙敏銳的藍眼睛絲毫不能打動他,不能引起他對任何方面的感動。

  他看他的哥哥還是跟從前一樣,因為他是具有較闊大的哲學眼光的。羅伯脫卻看不准雷斯脫究竟怎麼樣。他窺測不出他這幾年來究竟有過怎樣的變化,但是覺得他不知什麼緣故並不見蒼老,反而變結實起來,氣色也很好,象似一個人覺得生活很滿足的樣子。雷斯脫用一種敏銳而固定的眼光看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卻須把眼光略略移動,因為他心裡覺得不很安貼。他覺得雷斯脫向來有的那種心力和勇氣都並沒有喪失。

  「我想我很高興跟你再見見面,雷斯脫,」他們照例握了一回手後,羅伯脫就這麼開口。「我們是多年不見了——差不多要有八年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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