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珍妮姑娘 | 上頁 下頁
八四


  過了一會兒,穿堂裡的鐘敲了一下。看護好幾次走到放藥品的桌子邊,拿了一塊軟棉布蘸點酒精揩抹味絲搭的嘴。及到鐘敲一點半,見那病人的虛弱身體略有動作——原來是一種深沉的歎息聲。珍妮急切地撲上前去,可是黛維斯夫人把她拉回來。那看護搶步上前,擺手叫她們退後。原來病人已經停止呼吸了。

  黛維斯夫人把珍妮牢牢抓住。「你,你,可憐人,」她低語時,自己也不由得顫抖起來。「這是沒有法兒的。別哭。」

  珍妮跪在床邊,一把握住味絲搭尚有微溫的手。「啊,不,」她央告道。「不該你去的呀!不該你去的呀!」

  「得了,得了,親愛的,」黛維斯夫人安慰道。「你不能把一切都交給上帝去嗎?你不相信什麼事情都是不得已的嗎?」

  珍妮那時仿佛覺得大地已經沉落了。一切的維繫都斷了。她一生的無限黑暗裡,什麼地方都沒有光明了。

  59

  珍妮自從跟雷斯脫同居海德公園,過著幾年舒服的生活,才算把她那種過分憂鬱的氣氛漸漸消除,如今經這由殘酷命運補充來的一下打擊,就又回復當初的狀態了。足足經過幾個禮拜的工夫,她才能夠認明味絲搭已經死了。她在她死後一兩天內看見的那副憔悴的形容,似乎並不象味絲搭。她那麼的快樂和興致,那麼敏捷的動作,那麼健康的容光,都到哪裡去了呢?都沒有了。就只剩得這個百合花般慘白的軀殼以及一片沉默了。珍妮已經是無淚可灑,只能感到一種深徹而固執的苦痛罷了。哪裡去找一個具有永恆智慧的顧問來把那顯明可信的真理低聲告訴她,說人間本無死呢!

  麥弗理看護、愛莫利醫生、黛維斯夫人,以及鄰舍中別的幾個人,都是對她極表同情並且極其關心的。黛維斯夫人打電報給雷斯脫,說味絲搭已經死了,但是雷斯脫不在那裡,並沒有回音。家裡的事情暫時由別人替她料理,因為那時珍妮自己已經不能照管了。她一天到晚只是東走走西走走,看看味絲搭生前所有和所喜愛的東西,這種物在人亡的情景沒有一刻兒不觸起她的傷感。她要把味絲搭的遺體運到芝加哥,葬在贖罪者的墓地,因為雷斯脫當初曾經買了一片地在那裡。她又要請葛哈德生前常去的那個路德教堂的牧師,在味絲搭下葬的時候來說幾句話。棺材未移動之前,在家裡也曾舉行一點兒儀式。本地監理會的牧師來讀了一段《聖經》,味絲搭的一群同學來唱過一會兒讚美詩。白色的棺材上頭有人送了很多的花來,又經過許多同情的弔唁,這才把味絲搭的屍體拿開。棺材裝置妥當,送上火車,最後就交到芝加哥路德教堂的墓地。

  當這些事情進行的時候,珍妮都象在做夢一般。她只覺得眩暈,幾至於失去感覺。鄰舍中有五個人,經黛維斯夫人的請求,竟肯伴送她到芝加哥去。舉行葬禮的時候,她眼看著棺材落穴,始終都呆呆的楞著,不發一言。

  葬禮完畢後,她就回到山烏德,聲言在那裡住不久了。她要回到芝加哥去住,為的可以跟父親和女兒相近些。

  此後,她就開始想起自己的將來。她雖然沒有做事的必要,但她決計要去找點事做做。她想做看護,以為自己立刻可以開始學起來的。她又想起威廉。他還沒有結婚,或者願意來跟她同住。但是她不曉得他住在什麼地方,就連巴斯的住址也不知道,她最後決計到店鋪裡去找工作。她是天生就不願意閑著的。她決不能單獨住在山烏德,不能叫鄰舍家替她擔心。她想住在芝加哥旅館裡去找工作,或者到贖罪者墳場的附近找一所小房子住住,或者可以減輕她的悲傷。她又想去領個無家的孩子來養養。她知道芝加哥的孤兒院裡是有這種孩子的。

  味絲搭死後約莫三個禮拜,雷斯脫和他的夫人回到芝加哥,才發見那第一封信,那個電報,和另外一個報告味絲搭已死的條子。他得這消息,也的確傷心得很,因為他對於那孩子是有真愛情的。他又替珍妮傷心,因而告訴夫人,說他要去看她一趟,他不知道她此後怎麼樣才好。她是不能單獨過活的。或者他可以去幫她想點法兒。他就坐火車到山烏德,但是珍妮已經住到芝加哥的脫累蒙旅館去了。他就又趕到旅館,剛巧珍妮到女兒墳上去了,及到第二次再去,方才碰到她。當侍者把名片交給她的時候,她頓然感到一陣感情的衝動,比往常見他時加倍強烈,因為她那時更加需要他了。

  雷斯脫雖然是燕爾新婚,又值他的財富、權力和尊嚴都已經恢復,但對於已往的事情還是有時候要想到的。他原來那種對自己懷疑和不滿意的感情,始終都沒有完全消失。他雖然知道珍妮的生活很舒服,也仍舊覺得不安,因為他很明白她的問題不在金錢上。她所熱望的乃是愛情。沒有愛情,她就要象一隻沒舵的孤舟飄在無邊的大海上,這是他知道的。她需要他,而他知道自己的慈悲心腸不能勝過自保的意識和物質的欲求,因而覺得很慚愧。這一天,他乘電梯到她房間裡去的時候,心裡著實覺得難過,但也明知事情無可挽救了。他是自始至終不能辭咎的,起初就不該去勾搭她,而又不能庇護她到底。好吧,現在是無法的了。他現在所能做的,就只有待她公道些,去跟她商量辦法,而把他的最好的同情和指導給她而已。

  「喂,珍妮,」當她把門開開的時候,他就這樣親昵地叫她,同時他就瞥見死和痛楚在她身上造成的痕跡。她已經瘦了許多,面上憔悴無血色,眼眶子已經深深的陷入。「我恨替味絲搭悲痛,」他有點兒笨拙地說道。「我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情。」

  這是自從味絲搭死後——其實是自從雷斯脫離開後——第一句對她有點兒價值的安慰話。她覺得他是來表示同情的,一時卻說不出話來。眼淚湧出她的眼眶,流下她的面頰。

  「別哭,珍妮,」他摟抱著她,把她的頭放在自己肩膀上說。「我很難過。以前有許多事情我都覺得難過,現在都沒有法子挽救了。現在這樁事情當然更使我傷心。你把她葬在什麼地方?」

  「爸爸旁邊,」她嗚咽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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