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珍妮姑娘 | 上頁 下頁
八三


  結婚禮的舉行是在四月十五日,地點在基拉特夫人的住宅,證婚的是個天主教的牧師。據雷斯脫偶爾自認,他的信仰是很薄弱的。他本來是一個神不可思議論者,但他既然是受教會養育的人,覺得由教堂來證婚也無不可。

  那天所請的來賓大約有五十來人,都是知己朋友。結婚儀式進行得非常順當。大家都歡呼慶祝,米和彩色紙條如同大雨一般撒下來。喜筵還沒有完畢,新娘新郎就已從一個邊門逃出去,坐著一部有掩蔽的馬車走掉了。十五分鐘之後,眾賓客都追到芝加哥·太平洋鐵道的停車場,但那時這快樂的一對已經穩穩坐在專車裡,叫大家無可如何了。當時又開了許多香檳,及到火車開動,這才終止那一陣狂歡,而新婚的夫婦終於安全出發了。

  「好吧,你現在把我弄到手了,」雷斯脫欣然把嫘底拉到身邊來坐下說,「又打算怎麼樣呢?」

  「就是這個樣,」她往他身邊一挨,跟他熱烈地親起吻來。四天之後,他們已在舊金山,又兩天之後,他們就在一隻開往天皇之國的快船上了。

  在這期間,珍妮的心緒正如潮水一般的漲落。報紙上第一次的報導,只說他們要在四月裡結婚,她見了之後,就仔細留心著以後的消息。後來,她就知道婚期是四月十五,地點是新娘的住宅,時間是正午。她雖然想把這消息付之淡然,卻不由得懷著失望的心情注意看下去,如同一個饑餓孤單的孩子在耶穌聖誕的夜裡看進一個燈燭輝煌的窗口一般。

  在結婚的那天,她慘苦地等著鐘敲十二點,仿佛她實際在旁邊觀禮一般。她能在想像中看見那美麗的住宅、車馬、來賓、筵席、歡笑、儀式,以及一切。象有通神術一般,她對於他們的專車和他們的快樂旅行都仿佛是親眼看見似的。報紙上曾說他們要到日本去度蜜月。他們的蜜月!她的雷斯脫!而基拉特夫人又是這麼動人的。她現在好象看見她——這個新甘夫人,實在是第一個真正的甘夫人——躺在他的懷抱裡。他曾經一度這樣摟抱過自己。他曾經愛她。是的,他是愛過她的!想到這裡,她覺得喉嚨裡有一個硬塊塞上來。啊,親愛的!她對自己歎息,拚命地扭著雙手,但這是沒有用處的。她的慘苦並不因此而減少。

  及到那天過去,她心裡才寬了許多;事情已經如此,誰也沒有回天之力了。味絲搭對於這事心裡也很明白,卻只暗暗的懷著同情,嘴裡不說什麼。

  她也已經看見報紙上的報導了。過了一兩天,珍妮的心境就已平靜了許多,因為她現在已跟不可避免的事情相對面了。但到幾個禮拜之後,這種銳利的刺痛才能回復做當初那種麻木的沉痛。她想他們總要幾個月之後才能回來,但是現在回來不回來當然已無關係。只不過想起他們在日本,好象地方很遠,而她不知怎的,總覺得雷斯脫跟她近些的好。

  春天和夏天轉眼已過,忽忽就是十月初頭了。有一天天氣寒冷,味絲搭從學校回來只叫頭痛。珍妮給她喝點熱牛奶——這是她母親常用的一種治療法——叫她拿一塊冷毛巾放在腦後,她就到房裡去睡去了。第二天早晨,她微微有點發熱。經當地的內科醫生愛莫利給她一服試探的藥,熱仍舊不退,疑心是傷寒症,因為那時村裡已經發現了好幾個這種病人。醫生告訴珍妮,說味絲搭體質很好,大概可以擋得住,但是說不定要兇險一下。珍妮恐怕自己料理不妥當,特地到芝加哥去請了一個有訓練的看護來,自己也時時伺候在旁,胸中交混著恐懼、焦急、希望和勇氣。

  後來診斷確定,病是傷寒無疑了。珍妮想要通知雷斯脫,卻是猶豫不決;那時報紙上說雷斯脫是在紐約,並說他準備在那裡過冬。但到醫生經過一禮拜的診斷而宣告病勢嚴重之後,她就想無論如何都應該寫信給他,因為天下的事情是誰也不能預料的。雷斯脫很喜歡味絲搭,大概不至於不願意知道她的消息。

  但是寄給他的信並沒有收到,因為信到的時侯,他已經動身到西印度群島去了。因此珍妮不得不單獨服侍味絲搭的病。鄰舍家心好的,也原有來相幫照料的人,但是他們不能供給精神上的安慰——這是唯有真正愛我們的人才能供給的。有一段時間,味絲搭好象很有起色,醫生和看護都覺得有希望了,但是後來忽然又一天天衰弱下去。愛莫利醫生說她的心臟和腎臟都已經受到影響。

  於是到了一個時候,就知死是不能避免的了。醫生的面孔很是嚴肅,看護的說話也很曖昧。珍妮坐立不安,心中不住地祈禱,把一腔欲願都集中在一點上,但求味絲搭的病能夠好,別的什麼都不問了。近幾年來,這孩子對她是這麼親熱的!她能夠瞭解她的母親。她已開始明白母親以前的身世。珍妮由於她,也獲得了一種比較闊大的責任觀念了。她已經明白做好母親和養孩子的意義。如果雷斯脫不反對,如果她曾經正式跟他結婚,她是願意再養孩子的。而且,她覺得虧負味絲搭的地方很多,至少須有一種長久快樂的生活方才彌補得她的出身的不名譽。這幾年來,珍妮看看女兒長成一個美麗、溫雅而聰明的女子,心裡正自快慰,誰知現在她又要死了!愛莫利醫生最後從芝加哥請了一個醫道中的朋友來,打算和他共同商酌。他的朋友是個老年人,莊嚴、同情而明達。他看了後只是搖頭。「治法是不錯的,」他說。

  「她的體質似乎受不住這種病勢。有些人的體質是特別容易生這毛病的。」

  當時兩人診斷的結果,都以為三天之內如果沒有轉機,絕命期就不遠了。

  大家都主張把老實話告訴珍妮,但是珍妮精神上有多麼緊張,那是誰也意想不到的。她臉色蒼白,兩腳奔走不停,心裡但有濃烈的感情,卻不能想。她似乎是有意識地跟著味絲搭的變換狀態在顫動的。如果她略略有點起色,她就會從自己的生理上感覺著。如果她衰弱下去,她那心情的風雨表也會把那事實顯示出來。

  跟珍妮的住宅相隔四家,有一個黛維斯夫人,年紀五十左右,身體強健而富於同情。她很瞭解珍妮的心境,所以自從味絲搭起病以來,她就幫同看護和醫生竭力維持著她的心神的常態。

  「現在你到房間裡去躺一會兒吧,甘夫人,」她看見珍妮在病榻旁邊沒奈何地侍候著或者奔來奔去不知所措的時候,就要對她這麼說。「什麼事情都交給我。我做的事是會同你一樣的。上天會祝福於你,我有不知道的嗎?

  我養過七個孩子,失掉了三個。你想我有什麼事情不懂呢?」有一天,珍妮把頭靠在她那大而熱的肩膀上大哭起來。黛維斯夫人也陪著她哭。「我也知道你心裡的苦。現在,怪可憐的,別哭了。你跟我來吧。」她於是領她到臥室裡去。

  但是珍妮怎麼能夠長久離開味絲搭呢?她在房間裡仍舊覺得不安,仍舊不能休息,一會兒就又回到病人那裡去了。有一天半夜裡,看護對她說,無論如何那天夜裡斷不會有什麼事,勸她去睡一會兒。珍妮在隔壁房裡躺了不過幾分鐘,就聽見病房中有聲響,當即又慌忙起來。那時黛維斯夫人也來了,正同看護低聲談論味絲搭的症狀。

  珍妮聽見這聲音,心裡登時明白。她就急忙趕到女兒房中,一看女兒面色白得同蠟一般,呼吸微弱,眼睛也閉了。「她現在虛弱得很,」那看護說。黛維斯夫人就拿住珍妮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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