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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57

  在這期間,珍妮也在過她自己的生活,要在她從此棲身的這個顯然不同的世界裡安定下來。起先,這種離開了雷斯脫的生活似乎是可怕的。因為她雖然也有她自己的強烈的個性,卻跟雷斯脫非常融洽,好象他倆已經沒有拆散的可能了。到現在,她的思想行動也還是跟他息息相關的,仿佛他們並沒有分離一般。他在哪裡呢?他在做什麼呢?他在說什麼呢?他現在是怎麼一個樣子呢?每天早晨醒來,她總覺得他還在自己身邊的樣子,夜裡,她仿佛獨個人不好上床去睡。他過一會兒一定會來的──啊,不,他當然不會來了。天啊,你就想想看,這是什麼情景啊!再不會來了。卻又是她自己要他不來的。

  還有許多瑣屑的事情,也一時覺得不慣,覺得難堪,因為這種性質的變化太徹底了,不是輕易能夠渡過的。其中最為難的一件事,就是對於味絲搭不能不有個解說。原來這女孩子知識已開,不免要有所猜測、有所疑慮了。

  她記得人家說過,母親生她的時候並沒有跟父親結過婚。當初星期報上登載珍妮和雷斯脫那段新聞,學校裡的同學也曾拿給她看過,可是她那時就已經乖覺得很,知道母親要不高興,回來並沒有提起這樁事情。雷斯脫的突然走開,在她當然要覺得十分驚異,但她在近來兩三年中,已經看出母親的多愁善感,生怕要觸起她的傷心,所以也沒有問起。最後,珍妮就不得不告訴味絲搭,說她跟雷斯脫身分不配,除非他離開了她,他的財產是很難保住。味絲搭認真聽著她的話,心裡卻還有點兒懷疑。她非常替母親傷心,但見母親心裡分明很苦惱,她反裝出加倍有興和勇敢的樣子來。珍妮提起要送她到學校裡寄宿,她立刻就反對,因為她不願意離開母親。她找有趣味的書本跟她共讀;她勸她同她出去看戲;她彈琴給她聽,又要她批評她的圖畫和手工。

  她在山烏德學校裡尋到幾個朋友,晚上常常帶她們回來,希望可以增加家庭生活的興趣。珍妮因對她那優美的品性漸漸重視,也就跟她愈加親密起來。

  雷斯脫是走的了,但至少還有味絲搭在這裡。在她這種無聊的生活裡,味絲搭大概要算是她唯一的安慰了。

  還有一層難處,就在她不能不把自己的歷史講給山烏德的鄰居們聽。大凡以幽居生活為滿足的人,原有很多無須把自己已往的事情對人報告,但是照例,有些事情是不能不說的。人們都有好問的習慣,即使是屠戶和餅師也所不能免。逐漸地,他們必須把一些實事對人家講述,如今在這裡,自然也不能例外。她不能說她的丈夫已經死了,因為說不定雷斯脫有一天要回來的。她只能說她已經離開他,使人看起來,好象唯有經她允許他才可以回來似的。因此,鄰居當中都用一種關切和同情的眼光看待她。這不能不算是她手腕高妙。這樣,對於內外兩重難關總算都應付過去,她就過起一種安靜的日常生活來,靜等著她一生的大結局。

  山烏德的生活,對於一個愛好自然的人並非沒有它的魅人處,再加上味絲搭虔誠地愛她,因而珍妮也稍稍得到一點安慰。其一就是湖上風景的優美,常常有小舟蕩漾其間,供給一種沒有窮盡的樂趣。又其一是在周圍地方駕車遊覽,也頗可消遣一時。原來珍妮有她自備的一匹馬和一輛遊覽輕車──馬就是在海德公園常用的那一對中的一匹。還有其他家庭的珍物,也慢慢都出現了。內中有一頭牧狗,味絲搭叫它獵茲的,當初從芝加哥帶來的時候,還是一隻小狗,現在已長成一隻靈敏而親人的看門狗了。又有一隻貓,叫真米·渥茲,這是味絲搭用她所認識的一個孩子的名字來叫的,因為她硬說這貓跟那孩子有顯著的相似點。又有一只能唱的畫眉,真米·渥茲一徑對它徘徊覬覦著,所以關防得十分嚴密。此外還有一缸金魚,這樣,這個小小的家庭很安靜地並且確如夢境一般度過日子去,可是永遠有一種感情的暗流非常安靜的流著,因為它是藏得很深的。

  雷斯脫在分離後的幾個禮拜裡面都沒有信來;這一來是因為他在新的業務關係上事情忙碌,二來因為他審慎得很,覺得在目前的情境下跟珍妮通信實在無謂,徒然引起她的傷感來。他情願叫事情暫時定一定,打算過了幾天再用冷靜的態度寫信給她,報告事情的經過。第一封信是經過一個月的沉默之後才寫的,說他商業上的事務非常忙迫,他要常常到別處去(這是事實),而且將來大概要有大部分的時間不在芝加哥。他問起味絲搭和山烏德的一般情形。「我過幾天也許可以來一趟,」他又說,但事實上他並沒有來的意思,而珍妮心裡也明白。

  又過了一個月,他才有第二封信來,就沒有第一封信那麼長了。珍妮也曾坦率而詳盡地寫信給他,報告她自己的近狀。她把自己對於這事的感情完全掩飾掉,只說她很喜歡這種生活,而且在山烏德很快樂。她又希望他現在凡百事情都如意,又表示她對幹事情的解決實在是快樂的。「你不要當我不快樂,」她在一個地方說道,「因為我並非不快樂。我知道事情的確應該這麼辦,換個樣子我就不能快樂了。你要替你自己打算,使你的一生可以得到最大的快樂,」她又說。「你是應該享受最大的快樂的。你無論怎麼樣做,對於我總沒有不是處。我總不會怪你的。」她心裡卻有一個基拉特夫人在那裡,他也疑心到這層,覺得她雖然豁達大度,卻總難免攙雜著大量的自我犧牲精神和秘密的不快樂。他所以猶豫著不肯採取最後的一步,也就是為此。

  但他信上寫著的話和心中藏伏的思想是多麼的矛盾啊!六個月後,他那方面的通信就很稀疏了,到八個月上,就暫時的停止了。

  有一天早晨,當她把日報瞥過一下的時候,她看見社會簡訊中有下列的一條:「德來克色路4044號之麥可姆·基拉特夫人與辛辛那提阿基巴德·甘之次子雷斯脫·甘之訂婚,已於女方禮拜二邀請之知友宴會席上正式宣佈,並聞將在四月間舉行結婚。」

  那張報紙從她手裡落下來。隨後的幾分鐘裡,她坐著一點不動,只把眼睛直楞楞的看著面前。真有這種事情嗎?她對自己說。難道這事終於實現了嗎?她本來也知道這是一定要來的,可是——她總希望它不來。她為什麼要這樣希望呢?不是她自己請他離開的嗎?不是她自己委委曲曲提起這事來的嗎?如今果然實現了。她該怎麼辦呢?呆在這裡拿乾薪嗎?這個主意是她覺得可反對的。但是他已經提出很大一筆款子來作為絕對是她的了。在拉掃拉路的一家信託公司裡,現在存放著一批鐵路股票,價值七萬五千元,每年出息四千五百元,是直接送給她的。她能拒絕這筆收入嗎?她自己雖然不要緊,但她是要替味絲搭著想的。

  珍妮見著這樣的大結局,心裡自然徹底的痛傷,但她慢慢想過了一回,覺得忿怒是愚蠢的。人生對於她,向來就這樣看待。它以後也還是要這樣的看待她。這是她已經肯定了的。如果她出去自謀生計,對他有什麼兩樣呢?

  對基拉特夫人有什麼兩樣呢?這裡,她被關在這個小地方,過著一種無聲無臭的生活;那裡,他在一個廣大的世界裡,可說是真正在享受人生。這真太糟了。可是為什麼哭呢?為什麼呢?

  她的眼睛確實是幹的,但是她的肝腸好象已經寸斷了。她審慎地站了起來,把那張報紙放在一隻箱底,拿鑰匙鎖起來。

  58

  雷斯脫和基拉特夫人的訂婚既是已成的事實,他對於他的新生活的適應就沒有特別困難了;無疑地這是十分圓滿的了。他只替珍妮傷心——很是傷心。基拉特夫人也是這樣;但實際上她卻有種自解自慰的想法,以為這個辦法實在對於雷斯脫和珍妮兩方面都有好處的。他將來可以更快樂——現在已經快樂了。珍妮呢,也終於會明白這是一樁又聰明又好的事情;她會意識到自己這種行為是無私心的,因而一定會覺得快樂。至於基拉特夫人,她對麥可姆·基拉特本來就沒有愛情,又因她青年時對於雷斯脫的夢想雖然實現得稍晚,可是終於實現了,所以她是極度快樂的。她以為世間最適意的東西,當莫過於跟雷斯脫同過的日常生活,跟他同遊的地方,以及跟他同看的事物。她到今年冬天將以雷斯脫·甘夫人的資格在芝加哥過的第一季,一定是值得紀念的。至於在日本旅行的生活,那就差不多不能相信它是真的了。

  雷斯脫寫信給珍妮,告知自己將要跟基拉特夫人結婚的事。他說他是無話可以自解的。即使有,也是不值得什麼的。他只想他應該跟基拉特夫人結婚。他又覺得他應該讓她(珍妮)知道。他希望她好。他要她明白他是永遠把她放在心上的。他要盡他的能力,務求她生活得十分快樂,十分適意。他希望她肯原諒他。他又給味絲搭問好,說她應該去進一個高級的學校。

  珍妮對於此中的情形是完全瞭解的。她知道雷斯脫自從在倫敦卡爾登戲院跟基拉特夫人會見之後就已被她吸引了。她一徑都在勾引他。而她現在居然有了他了。這是很好的。她希望他快樂。她就很樂意的寫信把這意思告訴他,並說她在報紙上已經看見他們訂婚的啟事了。雷斯脫將這信細細讀過一遍,覺得字裡行間是含著言外之意的。他覺得她那種堅忍的精神至今還具有魅力。儘管他以前做過了那些事,現在又正要做這樁事,他覺得自己對於珍妮依然是顧念的。她始終不失為一個高尚的而且迷人的女子。如果不受環境的逼迫,他是不會跟基拉特夫人結婚的。可是他終於跟她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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