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珍妮姑娘 | 上頁 下頁
七五


  「你是好孩子,珍妮,」他繼續說。「你待我好。我曾經虐待你,委屈你,可是我年紀老了。你是肯饒恕我的,是不是?」

  「哦,爸爸,你別那麼說,」她央求道,同時也不由得淚如泉湧了。

  「你知道我是沒有什麼可饒恕的。我才對你不起呢。」

  「不,不,」他說;她就跪在他旁邊大哭起來。他把他的黃瘦的手擱在她的頭髮上。「你聽,你聽,」他斷續地說,「我從前不懂得的事情現在有許多懂得了。我們年紀老了,人也聰明起來了。」

  她裝做要去洗手面,離開父親的房間,這才又哭了個痛快。他真的終於饒恕她了嗎?她是曾經這樣欺騙他的!她決計要更盡心的服侍他,事實上卻已經不可能了。但是經過這次和解後,他似乎是更快樂更滿足了,因此父女兩人又度過了幾個非常快樂的鐘點,這就是他們的最後談話了。有一時他對她說,「你知道我現在覺得簡直同做小孩子的時候一樣了。要不是骨頭太硬,我竟要爬起床來到草地上去跳舞了。」珍妮面作笑容,暗地卻在嗚咽。

  「你會剛強起來的,爸爸,」她說。「你慢慢的好起來了。改天我同你出去坐車兜圈子。」她想起這最後幾年能夠使他舒服,心裡很快樂。雷斯脫呢,對他也是多情的,顧念的。「他今天晚上怎麼樣?」他每天一回到家就要這樣問,並且要到老頭子房裡坐了幾分鐘才出來吃晚飯。」他氣色還好,」他對珍妮說。「他總還可以活些時。我並不擔心。」

  味絲搭也費很多的時間去陪伴外祖父,因為她已經很愛他了。她有時見老人不很嫌煩,就把她的書帶到他房裡去背,有時把他的房門開著,彈鋼琴給他聽。雷斯脫曾經給她一個百音盒,她有時拿到他房裡去開。但有時候他對什麼東西什麼人都覺厭煩,他就只要珍妮獨個人陪伴他。珍妮就靜靜地坐在他旁邊縫紉。她已經明白看出他是離開末日不遠的了。

  葛哈德性情拘泥,所以關於身後的事情一切都吩咐周到。他要葬在離開南區還有數英里的一個路德教堂的小墳場,又要那教堂裡那個親愛的牧師來替他舉行葬禮。

  「什麼東西都要儉樸,」他說。「只消我的那套黑衣裳,和我禮拜天穿的鞋子,以及那條黑領帶。此外什麼都不要。我能這樣就好了。」

  珍妮央求他不要說這些傷心的話,可是他仍舊要說。有一天四點鐘的時候,他忽然轉症,五點鐘就死了。彌留時,珍妮抓住他的手,看著他的費力的呼吸;他一兩次開開眼睛來對珍妮微笑。「我是死無遺恨了,」他最後說。「我已盡我的能力了。」

  「你別說死呀,爸爸,」她央求說。

  「這是末日了,」他說。「你是待我好的。你是一個好女子。」

  此後她就不再聽見他的話了。

  這個苦惱的一生的結局,使得珍妮感到深切的悲哀。他們父女的感情本來深厚,她覺得他不但是自己的父親,並且是自己的朋友和顧問。她現在已經看出他的真相了——他是一個勤忙苦作、忠厚誠實的德國老人,曾經盡力撐起一個困苦的家庭,過著一生純厚的生活。的確,她曾經構成他的一樁重大的心事,而她又是騙他到死的。她心裡疑惑,不知他死後也能發覺她曾對他說謊否。他能饒恕她嗎?他是曾經叫她好女子的。

  所有的兒女都打電報去通知了。巴斯回電說馬上來,第二天果然就到。

  其餘都回電說不能來,卻要珍妮把詳細情形報告,珍妮因又分別寫信給他們。路德教堂的牧師被請來祈禱,並且擇定殯葬的日期。一個肥胖而整潔的殯殮員被請來料理一切。鄰居的朋友也有幾個——和他家最知己的幾個——

  來弔唁,於是第二天早晨就舉行葬禮了。雷斯脫陪伴珍妮、味絲搭和巴斯到一座紅磚頭的小小路德教堂,沉悶地做過那枯燥無味的儀式。他厭倦地聽著那關於將來生活的美好和報酬的長篇演講,以及關於地獄的事情,巴斯聽得幾乎累死了,但是態度很矜持。他如今對於父親已經是跟陌路人無異了。只有珍妮同情地哭泣。她把過去的一切情景一重重回想起來,想起當初他過的是何等困苦顛連的生活——他的鋸木為生的日子,他在工廠頂樓居住的日子,他們在十三條街陋屋中棲身的日子,他們在克利夫蘭勞利街吃苦的日子,他因她而起的悲哀,他因母親之死而起的悲哀,他對於味絲搭的愛和關心,以至這最後幾年的事。

  「啊,他真是一個好人,」她想。「他的心是極好的。」想到這裡,聽見大家正唱讚美詩:「上帝是我們的雄壯的堡壘。」於是她大聲嗚咽了。

  雷斯脫拉拉她的胳膊。他見她這般悲慟,自己也幾乎忍不住要哭了。

  「你不可以這樣,」他低語道。「我的天,我受不住了。我非出去不可了。」珍妮略略鎮靜了些,可是她跟父親的最後一訣,確實是使她難堪的。

  在贖罪者的墳場,雷斯脫已經替他買了一片地,當時大家同送那質樸的棺材落入穴中,堆上泥土。雷斯脫好奇地看看那赤裸的樹木,那枯黃的荒草,及由這簡單墳墓旁邊鍬起的褐色的泥土。他覺得這墳場並沒有什麼特色。這是平凡的,簡陋的,原是一般勞苦工人的葬地,但是死者自己要葬在這裡,也只得隨他去了。他又看看巴斯那張苦澀而瘦削的臉,心想這人不知是做什麼行業的。於是他看到珍妮身上,見她正在揩抹紅腫的兩眼,就想道,「她真是個有心人。」那時珍妮的情緒是十分深切而真摯的。「無庸說得,她是個好人呢,」他又自忖道。

  回家經過那些風掃揚塵的街道,他跟巴斯和味絲搭談到一般的人生問題。「珍妮把事情太看得認真,」他說。「她很有點憂鬱的傾向。人生並不是那麼壞的,不過她自己過於敏感罷了。我們都有煩惱,只不過多少之分,大家都要能忍耐過去。我們不能斷定誰比誰好,或者誰比誰不好,我們各人都有一份兒煩惱的。」

  「我可情不自禁呢,」珍妮說,「我覺得有些人實在是可傷心的。」

  「珍妮向來就有點兒憂鬱,」巴斯插嘴說。那時他覺得雷斯脫是個漂亮人物,覺得他的生活非常美滿,又覺得珍妮確實是得意了。他想自己當初預料珍妮的將來,現在一點都不准。人生確實是不可思議的。當初,他以為珍妮是毫無辦法而且毫無好處的呢。

  「你要拿出勇氣來應付事情,不要象這樣一下子就會癱軟,」雷斯脫最後說。

  巴斯的意見也是如此。

  珍妮沉思地凝視著車窗外面。隨後她就看見自己的家,那一所靜默的巨廈,卻再沒有葛哈德在裡面了。她從今以後不能再跟他見面了。大家到家之後,都走進了圖書室。神經過敏而富於同情的香奶送上茶來。珍妮坐了一會兒就出去料理家事。她忽然發生一種奇想,不知自己死後葬身在什麼地方。

  52

  葛哈德之死,對於雷斯脫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影響,但他看見珍妮悲傷,也不免有點同情罷了。他的喜歡葛哈德,就只為他那許多道地的品德。除此之外,他對他並沒有什麼感情。他因要安慰珍妮,帶她到海水浴場去住了十天,打算回來之後,過幾天就把他的實情對她說明;他要把問題明白放在她面前。現在,事情已經比較容易些,因為地產生意的前途危險,已經對珍妮說過的了。她也知道他對於基拉特夫人是仍舊感興趣的。雷斯脫曾經毫不猶豫地對珍妮說他和基拉特夫人確實要好。起初,基拉特夫人曾經正式請他帶珍妮到她家裡去,她自己卻從來不來拜訪,而珍妮也十分明白她是不會來的。如今父親已死,她就開始疑惑到自己將來的身世;她怕雷斯脫是不會跟她結婚的了。事實上,他也從來沒有露過要跟她結婚的意思。

  事情真有不約而同的,那時羅伯脫也正決定要有所行動。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對雷斯脫直接規勸,所以也不再嘗試,卻想要從珍妮身上去用工夫。

  他以為她大概是還服從理性的。如果雷斯脫至今還沒有跟她結婚,她就應該明白認識他並沒有要跟她結婚的意思。倘若有一個肯負責任的第三者能夠和她接近,將種種事情對她說明——其中當然包括供給她生活費一個條件——

  那末效果怎麼樣是難料的。怎見得她不會自願離開雷斯脫,因而把一切的糾紛都解決呢?他想雷斯脫到底是他的兄弟,不應該把財產無端喪失的。那時羅伯脫已經把事情統統抓在自己手裡,所以他樂得而慷慨了。因此,他就決定叫合組法律事務所裡的奧白蓮擔任這疏通的工作,因為奧白蓮雖然是個律師,為人卻很溫和,脾氣也很好。他可以把雷斯脫的家庭如何感覺,以及他如果維持著她的關係,必將遭受如何的損失,等等情由,都細細對她說明。

  如果雷斯脫已經跟珍妮結過婚,奧白蓮自然會曉得的。至於她的生活費,他打算不妨慷慨些給她,譬如說五萬,十萬,或者多至十五萬都可以。主意已定,他就把奧白蓮叫了來,授以機宜。奧白蓮既是甘家財產的顧問律師,對於雷斯脫的最後決定當然有去過問的義務。

  奧白蓮到了芝加哥,先去找雷斯脫,剛巧出門去了,他認為機會很好,因就直接到海德公園的住宅,把名片送進去給珍妮。珍妮全然不知道他的來意,幾分鐘後就下樓來,很溫和地接待他。

  「這位就是甘夫人嗎?」他把頭略略一點問道。

  「是的,」珍妮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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