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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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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雷斯脫此番旅行途中,他又跟他未遇珍妮之前可算真正愛慕的一個女子——嫘底·貝斯——會見了,第一次是在倫敦的卡爾登戲院,後來又在開羅的舍潑爾茲旅館。他已經許久沒有看見她,而她已經做了四年的麥可姆·基拉特夫人,又差不多兩年的年輕寡婦了。麥可姆·基拉特是個富人,曾在辛辛那提經營銀行事業和股份經紀事業致成巨富,死後由夫人總承遺產,所以也很殷實。她是一個孩子——一個小女孩子——的母親,那孩子現在交給一個保姆兼女僕的在帶領,而她自己所到之處,總都成為一群由文明世界各都市麜集而來的愛慕者注目的中心。嫘底·基拉特是一個有才具的婦人,美麗的,溫雅的,藝術的,是詩的作者,博識的讀者,藝術的修習者,又是雷斯脫·甘的誠摯而熱心的愛慕者。

  在她未嫁之前,她是真實地愛他的,因為她是一個對於男子和世故的聰明觀察者,而她一向認為雷斯脫是一個真正的男子。她以為他是一個非常明智、非常冷靜的男人。她又知道他一向疾惡虛偽,而她喜歡他的地方也就在這一點。他要力避尋常社交中那種繁瑣的套語,而喜談簡單親切的事情。在當初,他們同在跳舞會中的時候,往往要悄悄地逃開,躲到陽臺上去,雷斯脫一面吸煙,一面跟她談話。他曾和她辯論哲學,討論書籍,形容其他城市的政治社會狀況——總之,他是當她一個有見識的女人看待的,而她也屢次希望他向她求婚。她常常要看著他那長著褐色韌發的巨大而堅實的腦袋,恨不得伸手去摸它一摸。後來他搬到芝加哥,確實是對她一個重大的打擊,那時她還沒有曉得珍妮的事情,可是她本能地覺得自己要獲得他的機會已失去了。

  於是,一向熱心愛慕她的麥可姆·基拉特向她進行大約第六十五次的求婚,而她也就接受了。她並不是愛他,但是她年齡大了,不得不結婚了。他跟她結婚的時候已經四十四歲,結婚之後他只活了四年——這段期間,只夠他認識她是一個魅人的,溫存的,博識的女子。於是他就得肺炎死了,而基拉特夫人就成了一個同情的,有見識的,討人喜歡的有錢的寡婦,除開生活和花錢之外再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她卻不願意死心塌地的專做這兩件事情。她早已把她的男子的理想放在雷斯脫身上了。這幾年來的交際範圍逐漸擴大,她遇見一班妄自尊大的侯爵、伯爵、子爵、勳爵們,都不能使她發生絲毫的興趣。她對於那些為財產而求婚的外表的虛飾,已經覺得非常厭倦了。她是品性的裁判者,男子和習俗的研究者,傾向于社會學和心理學方面的自然推理者,所以她已經看透了這班人,並且看透這班人所代表的文化了。「要是我能跟我在辛辛那提認識的一個男子結婚,那末即使跟他同住茅屋也是快樂的,」她有一次對一個原是美國籍的體面女友說。「他是一個最偉大最明智的人。他如果向我求婚,就叫我做工過活我也要嫁他的。」

  「他就窮到這個樣子嗎?」她的女友問道。

  「實在他並不窮。他是富有而舒服的,可是貧富對於我沒有什麼兩樣。

  我所要的是他這個人。」

  「可是日子久了貧富究竟要有個分別,」她的女友說。

  「你把我看錯了,」基拉特夫人說。「我已經等了他許多年,我是知道的了。」

  至於雷斯脫那方面,對於嫘底·貝斯——或現在的拉基特夫人——也是向來保存著美好的印象和愛慕的記憶的。他當初原可說是喜歡她的,而且很喜歡她。他為什麼不跟她結婚呢?這是他時時對自己提出的一個問題。她對於他可以成為一個理想的妻子,他的父親也會快樂,而且人人都會高興的。

  但他延宕又延宕,終於遇到了珍妮;從此以後,不知怎的他就不想要她了。

  如今經過六年的離別,卻又跟她見面。他知道她已經結過婚。她也隱約知道他有過了某種關係——聽說他終於跟那女人結婚了,如今在芝加哥南區同住。她卻還沒有知道他喪失財產的事兒。她第一次是六月的一個晚上跟他在卡爾登會面的。那時正當爛縵的春天,戲院的窗門統統開著,外面繁花正盛,它們的香氣帶著一種新生命的意識彌漫在空中。她那時跟他驟然晤面,頗覺不能自持,好象有點東西塞上她的喉嚨似的,可是一會兒她就鎮定下來,向他伸出一隻美麗的手。

  「哦,雷斯脫·甘,」她嚷道。「你好!我快樂得很。這位就是甘夫人吧?我確實被她迷了。我跟你見面,正象受到春風一般。請你原諒我,甘夫人,可是我同你的丈夫見面實在快樂不過。我同你別後,雷斯脫,忽忽就已多年。我一想起來,就覺自己已經該老了。你想想看,雷斯脫,要有六七年了呢!我已經結過婚,養過孩子,可憐的基拉特先生也死了,哦,不想我已經經過這許多的變化!」

  「你的樣子可並沒有變,」雷斯脫微笑道。他跟她久別重逢,心裡也覺得快樂,因為他們原是極好的朋友。她仍舊還喜歡他——那是顯然的,而他也真正的喜歡她。

  珍妮微笑而不言。她很高興看見雷斯脫的這個老朋友。嫘底當時穿著一件淡珍珠色緞子的衣服,上面鑲著華麗的黃色花邊,把兩條圓滑的膀子一直露到肩膀,在珍妮看去,似乎就是一個理想的女子了。珍妮平日喜歡看美貌的女人,正跟雷斯脫一樣;她常要叫雷斯脫注意,而且常常要說起別個女人多麼多麼的美,借此跟他開玩笑。「你喜歡去跟她談談嗎?」她偶然看見一個特別使她注意的美人就要對雷斯脫玩笑說。雷斯脫就要用批評的眼光來考察她的選擇,因為他知道她對於女性美的判斷力是極高明的。「哦,我有了你已經很滿足了,」他就看著她的眼睛回答她,或者也跟她開玩笑說,「我已經不是青年了,否則我要去釣她上來呢。」

  「去吧,」是她的慫恿。「我在這兒等你。」

  「要是我當真去的話,你怎麼辦?」

  「怎麼,雷斯脫,我不打算怎麼辦。也許你還是要回到我這裡來的。」

  「你不介意嗎?」

  「你知道我是要介意的。可是你如果要去的話,我就不會攔阻你。我並不要獨佔一個男子,除非他自願我獨佔他。」

  「你這種思想是從哪裡來的,珍妮?」他有一次曾經這樣問她,意思是要探探她的哲學的深淺。

  「哦,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問?」

  「你這種思想是寬大的,溫良的。這並不是平常的思想,那是一定的。」

  「我總覺得我們不應該自私自利,雷斯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女人跟我的思想不同,我知道的,可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子同居一起,應該出於自願,否則就不應該同居,你以為是不是?男人暫時離開一下,那是沒有關係的,只要他願意回來就是了。」

  雷斯脫微笑一笑,覺得她這種見解是可愛的——不由得人不愛的。

  那天晚上,她看見這個女人這般熱心地要同雷斯脫談話,她就明白他們一定有許多話要說,因此做出一件非常特別的事情來。「你們肯饒恕我離開一會兒嗎?」她微笑著問道。「我想起房間裡還有幾件東西沒有理好,我要回去一趟來。」

  她回到寓所,在房間裡等了相當之久,那時雷斯脫和嫘底就把過去的一切熱心地談論起來。他把自己的經驗撿可發表的統統告訴了她,她也把自己直到現在的歷史向他訴說。「現在你已然結過婚了,」她大膽說道,「我就要對你招供,我實在是一徑都盼望你來向我求婚的,無奈你總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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