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珍妮姑娘 | 上頁 下頁
六七


  羅伯脫坐在辛辛那提的事務所裡,把這封信莊嚴地考慮一回。好象他的兄弟是不肯回頭的了。他這種直捷痛快的精神原是可佩服的,但是如果同時再加上一點謹慎,該夠多麼好呢!可是他所缺乏的正是詭巧——他是沒有謀略的。他從來不肯用陰謀,羅伯脫則深知一個人要有大成功,就不得不有點謀略。「你有時該殘忍一點——你該有點手段,」羅伯脫常對他自己說。

  「當你遇到利害關係重大的事情,為什麼不把事實看看明白呢?」他既有這樣的理論,也就有這樣的行為。

  羅伯脫覺得雷斯脫雖然是個極好的好人,而且是自己的兄弟,但總嫌他性子太剛.不合自己的需要。他太直爽了,太無城府了。如果雷斯脫肯依順父親的遺志,因而恢復他的財產,他對於公司的事務就不得不來積極參加。

  那時候,雷斯脫就要成為羅伯脫髮展計劃的障礙。這是羅伯脫願意的嗎?他是斷斷乎不願意的。他情願雷斯脫不肯跟珍妮斷絕關係,或至少目前暫不斷絕關係,那末他自己的行動就沒有人來掣肘了。

  羅伯脫經過長期考慮之後,就回他一封打官腔的信,說他對於這事的態度一時不能決定。他要徵求姊妹夫們的意見,所以要等開過會議才能定奪。

  至於他個人的意思,只要事實上做得到,他很願意雷斯脫繼續擔任秘書和會計的職務。目前不如把事情擱起來再說。

  雷斯脫接到這封信,心中暗暗地咒駡。羅伯脫故意讓事情紆回曲折起來,到底是什麼用意?其實事情是極容易解決的。羅伯脫只消給雷斯脫一股股份,雷斯脫就有資格參與公司的事情,羅伯脫只是怕他要參與——那是基本的事實。好吧,他是不會留戀這個分經理的,放心好了。他立刻就要辭職了。他因而又寫信回去,說他一切方面都已經考慮過,決計暫時要去料理他個人的私事。如果辦得到,希望羅伯脫趕快派人到芝加哥來接替。三十天的期限大概總夠了。誰知信去後不多幾天,就來了一封假惺惺的回信,說他非常遺憾,但雷斯脫既有決心,他也不好打破他的計劃。伊木真的丈夫耶弗孫·米基雷早想移到芝加哥來居住,因就叫他暫時擔任分經理。

  雷斯脫見信微笑一笑。羅伯脫是看透這個極微妙的局面的了。羅伯脫知道他——雷斯脫——故意要把事情逼緊起來,其實心裡是不願意的。這事實現之後,報紙上不免又要拿去當材料。不過他和珍妮的關係反正是已經紛紛揚揚了的。他要解決這問題,最好是把珍妮棄絕。於是一切都又回到這點上來了。

  44

  在雷斯脫這般年齡——現在已經四十六——的人,雖則目前的收入(包括這新的一萬元)每年可得一萬五千元,但叫他流浪世間,絕無一點確定的事業,卻是一件使人煩躁而懊喪的事。他現在已經明白,除非他在最近的將來能有一種幸運而有利的佈置,他的一生事業實際可算是完了。要跟珍妮結婚,他當然是可以的。這樣,他這每年萬元的收入可以拿到終身,但從此對於甘氏產業將不再有合法享有的機會。如果他把私人所有的七萬五千元的股票賣掉,他可以把這款子另外去投資——譬如說,投到跟自家公司對抗的車業公司裡去。可是在這時候,他就願意去同父親的遺業開始競爭嗎?而且事實上也有困難。現在車業的競爭已不能不算激烈,但是甘氏公司始終居於領導的地位。他所能運用的資本不過七萬五千元。他願意馬馬虎虎的著手嗎?

  想要開創一樁新事業,總得拿錢來打基礎的。

  雷斯脫的毛病,在於他雖然天生有思想,有眼光,卻是缺乏那種成功大事業者所必需的殘忍和毅力。你要在事業上做一個有力量的人物,照例,你就必須是一個能夠貫徹你的主張的人,而你那主張,又必須是上帝給與的,使你在你所選定的事業上註定可有一個無限的將來。這話的意思,就是說你必須要有一件東西能夠使出無限的力量來擒住你的想像,無論它是一盒肥皂,一柄新的開罐頭刀,一把安全剃刀,或是一件加速器,都能在你想像中烈火一般的燃燒起來,而成為你生死以之的目的。照例,一個人如果要具有這樣的熱心,他就需要貧窮的幫助,而且還需要年富力強。他所發現的和要努力去做的那件事,必須是無數機會和無數快樂的一個門。你必須看見前途有無限的幸福,否則你心中的火就不能燒得那麼旺,換句話說,就不會有充分的力量來促成你的偉大的成功。

  如今雷斯脫所缺乏的,就正是這種不可缺少的熱心。他的生活已經使他見過它的所謂幸福的大部分了。尋常所標榜為娛樂的那件東西,他已經從幻覺中看見過了。錢,當然是必要的,而他已經有了錢,有了足夠使他過舒服生活的錢。他願意把它拿來冒險嗎?他審慎地把四周打量一番。或者他是願意的。總之,他總不甘心閑坐著看別人工作,就此了其餘生。

  末了,他就決計要動作起來,把事情細細研究。他覺得事情不必忙,免得忙中要有錯。第一著,他先要讓那些跟車輛業有關係的人知道自己已經脫離甘氏公司的關係,知道自己已經可以自由跟別的方面結合。因此,他就宣佈自己已經離開甘氏公司,不日要到歐洲去,名義上是去休息。他從來不曾出過國,而珍妮也一定高興去的。味絲搭可以留在家中,交給葛哈德和一個女僕,自己和珍妮就可以出去旅行一趟,看看歐洲究竟是怎麼一個樣子。他要去遊威尼期和巴登巴登,以及他生平聞名的幾處海水浴場。開羅、路克索和巴第穠,是一向訴於他的想像的。他打算遊歷一番回來,就要認真幹他的事業。

  父親死後的第二年春天,他就把計劃實行起來了。他把堆棧裡的事務結束完竣,就排定了一個旅行日程。他一切事情都跟珍妮商量過,及到行裝齊備,他們就從紐約搭輪船到利物浦。在英國逗留幾個禮拜之後,他們就到埃及。從埃及回來,經過希臘、意大利,便到奧地利和瑞士,後來又經過法國的巴黎,到德國的柏林。雷斯脫一路得著種種新鮮的經驗,倒也把心事忘了,但總有種不舒適的感覺,覺得自己是浪費時間。大事業不是由旅行家造成的,而他又沒有尋求健康的必要。

  但在珍妮方面,見一路上的新事物層出不窮,就已不勝之喜,對於這種新生活盡情享受了。在路克索和卡那克——都是她主平夢想不到的地方——

  她看見了一種強盛、複雜而完備的較古的文明。無數的人曾經生在這裡,死在這裡,相信另外一種神,另外一種政治方式,另外一種生活狀況。珍妮生平第一次明白知道世界是多麼廣大啊。如今從這個觀點——從隳敗的希臘、覆亡的羅馬、淡忘的埃及的觀點——看東西,她才知道我們這些細微的困難和細微的信仰都是多麼不相干的。她父親的路德教義,現在似乎是毫無意義了,而科倫坡的社會經濟也屬無聊了。她的母親常常替別人——她的鄰舍們——的思想擔憂,如今在這裡,則有無數死人的世界,其中也有好的,也有壞的。雷斯脫給她解釋各處居民的道德標準所以不同,有時由於氣候,有時由於宗教信仰,有時由於特殊人物——如穆罕默德——之興起。雷斯脫喜歡把廣大世界中種種不同的習俗給她指明,而她也就約略有點明白。她承認自己是壞的。局部看起來,這壞不壞的關係或者很重要,但就文明的總和而論,就一切巨大的力的總和而論,這又算得什麼呢?在世界上,一切都不過暫時的存在,終於都是要死的,她和雷斯脫以及一切的人都是要死的。除開善良——心腸的善良——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值得重視呢?還有別的什麼東西是真實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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