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珍妮姑娘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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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常有的吵鬧,直到冬天一個月裡才告一段落。原來那時喬其知道弟妹在家常常抱怨,就把他們叫去同居,卻以他們去找工作為條件。葛哈德一時也有點失措,可是後來不但應允他們走,還叫他們連家具也搬了走。他們見他這樣的慷慨,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假意請他也去同住,但是他哪裡肯去?他們走後,他就想去問他守過更的那個工廠的監事借一間閒空的頂樓睡覺。那監事向來信任他,想來不會不答應。而且這也可以替他省一點錢。 他那時憤慨之餘,竟照這麼辦了。從此在城中一個荒涼的地段,當別處的繁華生活正在進行的時候,卻見一個老人徹夜冒寒在那裡看更。他在工廠旁邊一個堆棧的最高層樓上占了一個隱風的小角。白天,他就在這裡睡覺。 下午,他要出去散散步,或是到熱鬧的市中心走走,或是沿丘耶火加河岸或湖邊漫步一回。這種時候,他總照例把雙手別在背後,鎖著眉心在默默沉思。有時他甚至要喃喃自語,偶爾可以聽見他說出一聲「天曉得」或是「原來如此」,就知他的心境如何悲楚了。一到黃昏,他就慌忙趕回去,到那寂寞的門口去站著,原來這就是他的職務所在地。他的飯食是在附近一個工人寄宿舍裡包的,卻也儘量的節省。 當這時候,那德國老人的沉思是屬一種異常精微而陰鬱的性質的。 人生這件東西究竟是什麼?這樣的奮鬥,憂愁,煩惱,到底落得個什麼?這一切都歸宿到哪裡去的呢?人是要死的;死了就再沒有消息了。他的老婆現在已經死了。她的靈魂飛到哪裡去了呢? 但是他仍舊維持一種帶著濃厚教條主義的信念,他相信有一個地獄,凡是犯罪的人都要到那裡去的。那末葛婆子怎麼樣呢?珍妮怎麼樣呢?他相信她們兩個都曾可悲痛地犯過罪。他又相信正派的人在天上可得獎賞。不過誰是正派的人呢?葛婆子的心是不錯的。珍妮也是一個好心腸的人。再拿他的兒子西巴軒來說。西巴軒原是個好孩子,但他太冷酷,確實對他父親是很冷淡的。馬大呢,她有野心,而且顯然是自私自利的,除開珍妮,差不多所有的孩子都以自己為中心。馬大以為她掙來的錢都該給她自己用,巴斯結過婚就走開了,從此再沒有給誰幫過什麼忙。喬其曾有一段時間供給過家用,但是終於不肯幫忙了。味羅尼加和威廉情願靠珍妮的錢過活,只要他肯應允的話,不過他們也知道這是不對的。這樣看起來,他的這條老命豈不就是孩子們的自利心的一種注解嗎?他的年紀又這麼老了。他想到這裡,不由得搖起頭來。真是神秘中的神秘!人生確實是奇異的,黑暗的,無常的。但是他仍舊不願意跟任何孩子去過活。除開珍妮,他實在覺得他們都不值得,而珍妮卻又不好。於是乎他感覺到悲痛了。 這種悲慘的情形,珍妮一時都還不曉得。她往常的信都寫給馬大,但到馬大一走,她就得直接寫信給父親。後來昧羅尼加也走了,葛哈德寫信給珍妮,叫她不用再寄錢。他說味羅尼加和威廉都去跟喬其同住了。他自己在廠裡有個好地方,打算在那裡住些時再說。他把節省下來的一點錢寄還給她,一共是一百十五塊,說他現在用不著了。 珍妮並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但見別人都沒有寫信,以為總沒有什麼事故——她父親的態度原是這麼堅決的。後來她慢慢的想,方才覺得其中一定有緣故,一定家裡出了什麼事情了。想到這裡,她就著急起來,想要立刻丟開雷斯脫,或者無論丟開他不丟開他,且先去看父親一趟,這兩個主意卻一時委決不下。他肯來跟她同住嗎?在這情形之下,他是一定不肯來的。假如她已經結過婚,他或者有來的可能。倘若她獨個人住著,他多半是可以來的。 但她如果沒有相當的工作,他們的日子就難維持。當初的老問題又要起來了。她有什麼辦法呢?但是她已經決心要行動了。她只要弄得到五六塊錢一個禮拜,他們就可以生活下去。葛哈德省下來的這一百十五塊錢,也許就讓也們把最大的難關渡過去了。 36 珍妮的這個計劃有一點毛病,就在她沒有把雷斯脫的態度切實想一想。 他本來是真正捨不得她的,但他被他生長在裡面的那個傳統世界的觀念圈住了。要說他愛她的程度已經夠得上無論好歹都會要她,要說他竟能把她這尷尬的地位合法化,而對世人公然承認自己已經擇到一個適當的配偶,那或者是太過分一點,但他實在是捨不得她的,特別在這個時候,他是不會想到跟她永遠分離的。 雷斯脫到了這樣的年齡,對於女性的觀念已經固定而不能再變的了。到現在為止,他在自己那個階層上,自己那個圈子裡,從來不曾遇見一個人能象珍妮這樣的使他心愛。她是溫柔的,聰明的,文雅的,能夠體貼他的一切需要的;他又教會了她體面社會的種種小習慣,因而她已經成了他的一個如心如意的伴侶了。他是舒服的,他是滿意的——那末還求什麼呢? 但是珍妮的不安情緒正在一天一天的增長。她嘗試把她的見解寫出來,先寫壞了半打信紙,後來終於寫成了一張,似乎至少可以表達她一部分的情感。在她,這已經是一封長信了,原文如下:「親愛的雷斯脫,「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裡了,我願意你不要馬上就怪我,等你看完了這封信再說。我現在是帶著味絲搭走了,我想實在不如走的好。雷斯脫,我是應該這麼的。你知道,你當初遇見我的時候,我們家裡很窮,象我那時的景況,我想是哪一個好人都不肯要我的。後來你來了,告訴我說你愛我,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才好。可是雷斯脫,你竟不由我自主,叫我愛你了。 「你記得我曾告訴你,說我不應該再做錯事情,而且說我並不好。 可是不知怎麼的,當你接近我的時候,我可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怎樣才能避開你。那時候爸爸在家害病,家裡差不多什麼都沒得吃了。 我們大家都正急得不得了。我的弟弟喬其沒有好鞋穿,媽媽著急得什麼似的。我近來常常想,雷斯脫,假如媽媽不著那麼大的急,也許現在還會活著的。當時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我,我是實在喜歡你的——我是愛你的,雷斯脫——也許這也跟我沒有多大的關係。你記得你當時馬上就告訴我,說你願意幫助我的家庭,我就覺得這也許可以做得。我們已然窮得那麼可怕了。 「雷斯脫,親愛的,我這樣子離開你,覺得慚愧得很;我的行為好象太卑鄙了,但是你如果知道我這幾天的情感,你就會饒恕我了。 哦,我愛你,雷斯脫,我實在愛你,實在愛你。但這幾個月來——自從你妹妹來過之後——我覺得我是錯了,覺得不應該這樣下去了,因為我知道這是多麼可怕的錯誤。我當初跟白蘭德的事情,已經是錯的,不過我那時還是一個女孩子——我是什麼都不懂的。後來我同你初會面,不就把味絲搭的事情告訴你,雖然當時以為是對的,現在也知道錯了。又後來,我把她藏在這裡這許多時候,那就尤其是大錯特錯,雷斯脫,可是我當時為的是怕你——怕你要說什麼,要做出什麼事來。及到你的妹妹露意絲來過之後,我才什麼都明白了,覺得我們無論如何不會好的了。雷斯脫,事情是無論如何難好了,可是我並不怨你。我只怨我自己。 「我並不要求你跟我結婚,雷斯脫。我知道你對我是怎樣的感想,對家庭是怎樣的感想,所以我想這是不對的,他們決不願意你做這種事,所以我也不應該要求你結婚。同時,我可又覺得不應該這樣生活下去。味絲搭是什麼事情都要懂了。她還當你真的是她的叔叔。我已然把事情統統想過了。我曾經有許多次想要跟你當面講,可是你一認真起來要叫我害怕,我竟說不出口來。所以我才想起寫封信給你,等我走了你就會明白。是的,你會明白的,雷斯脫,不是嗎?你不對我生氣吧?我知道這樣做法是對你我都好的。我應該這樣做。 請你饒恕我,雷斯脫,從此不要再想我。我用不著你擔心。可是我愛你——哦,是的,我實在愛你——你待我的好處是我感激不盡的。 我但願一切幸運跟著你。請你饒恕我,雷斯脫。我愛你,是的,我實在愛你。 「珍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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