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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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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們這個世界,一切動物的活動都似乎限制在一個平面或是一個範圍裡,仿佛這是我們這繞日而行的星球上的生物天生不得不然的。例如一條魚,決不能越出海的範圍而不遭毀滅;一隻鳥,決不能進入魚的境界而不致喪生。從花上的寄生蟲到叢林深海的巨獸,我們都能分明看見它們的行動受著這種範圍的限制,有誰想要嘗試脫離本來的環境,那結果是必然不幸的。

  但在人的場合,這個限制論的運用卻還不曾十分明白的察見。我們現在還沒十分懂得支配我們社會生活的那些規律,所以還不能構成很明白的一般概念。然而社會上的輿論,非議,和批判,冥冥之中已經造成了種種界限,不得因其無形質而即認為非真實的。無論男女,當其犯了過錯——就是說,當其越出他們慣常行動的界限——時,原不至有飛鳥投水或是野獸近人那樣的結果,毀滅原是不會立刻就跟著來的。人們對於這種事情,總不過皺眉以示驚異,冷笑以示譏嘲,揚手以示抗議罷了。然而社會活動的範圍劃得很清,誰要越出一步就會被定罪。一個人生養在某種環境裡,他實際上就不能適應其他任何境地了。他就象一隻鳥兒,既習慣於某種密度的空氣,在較高或較低的平面上就都不能舒服地生活了。

  雷斯脫等他哥哥走後,就在靠窗一張安樂椅上坐了下來,沉思地凝視窗外的繁華城市。在那裡,展開在他面前的,是具有精力,希望,繁榮,快樂等等現象的人生,而這裡,他正突被一陣惡運的風所衝擊,被它暫時掃蕩了開去——他的前途和目的都被吹散了。他能繼續這般興埰地在他原走的路上走嗎?他跟珍妮的關係能夠不受這突如其來的反對潮流的必然影響嗎?拿他當初跟自己的家庭那種舒適的關係來說,現在他的家庭不是已經成了一件過去的東西了嗎?所有當初那種純潔的親愛空氣,現在都要沒有了。他父親眼中慣常有的那種贊許他的懇摯神情,現在還會存在嗎?羅伯脫,他自己對於工廠的關係,乃至他舊時生活中一切,都因露意絲的這次突然闖進而受影響了。

  「這是不幸的,」他當時所能想到的只有如此。但既想到這一點,他就從無謂的冥想移轉到實際辦法的籌思上去了。

  「我想明天要到克累門山去一趟,至遲禮拜四總要去了,如果覺得有力氣的話,」他回家之後就對珍妮這麼說。「我心裡覺得不大舒適。也許去幾天就會好的。」實際上,他是要獨個人去住幾天,好把事情慢慢的想一想。

  屆時珍妮替他理好行裝,他就走了,可是帶著一種陰鬱沉思的心境走的。

  接著的一個禮拜中,他有充裕的時間把這事細加考慮,考慮的結果,就是覺得目前尚無何等斷然行動的必要。他以為再過幾個禮拜實際上是沒有分別的。羅伯脫和家裡其他的人未必會再來找他說話。他的業務關係,也勢必維持原狀,因為這是跟工廠利益有關的;至於強迫他的手段,那一定是不會有的。但他跟家裡人已經無望地有了嫌隙這一點意識,他終於覺得排遣不開。「事情糟糕了,」他想道,——「事情糟糕了。」然而他的主意仍舊沒有變。

  此後經過足足一年的時間,這種尷尬的事態依然繼續下去。雷斯脫已經六個月沒有回家,後來碰著一次重要的業務會議,才把他叫了回去。他到家裡時,態度很從容,頗有若無其事的樣子。她母親很親熱的跟他親吻,不過略帶一點傷感罷了;他父親也如常的招呼他,跟他誠摯地握手;羅伯脫、露意絲、阿彌、伊木真,對他雖沒有口頭上的諒解,卻都一致願意忘記那件事了。但是他覺得大家都象疏遠了,而且這種感覺一徑存在著。從此之後,他就竭力避免回家,即使偶然去一回,也總相隔得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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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時期裡,珍妮正在經過一種道德上的難關。她這時除開雷斯脫的家庭的態度使她十分痛心外,又初次認識了世界對她的態度。她是個壞貨──她已經知道了。她曾有兩次機會屈服環境壓迫的力量,其實都可用別的法子奮鬥過去的。她為什麼沒有更大的勇氣呢!她為什麼老被恐懼的意識所盤據呢!她為什麼不能決心向正當的路上走呢!如今雷斯脫是決不會跟她結婚的了。因為他為什麼應該跟她結婚呢?她愛他,但她也能離開他,而且她為他著想,也不如離開他的好。她如果回到克利夫蘭,她的父親大概是肯跟她同住的。他看見她終於規規矩矩的做人,因而就看得起她也未可知的。但她想起要離開雷斯脫,就覺得有些可怕——他是待她這麼好的。至於她的父親到底肯不肯收留她,也還沒有十分的把握。

  自從露意絲那次悲劇的訪問之後,她才想起要儲錢,就開始從雷斯脫給她的費用裡逐漸克扣一點。雷斯脫向來就不吝嗇,因此她可以每禮拜寄回十五塊錢去維持她的家——這是她家往常的開銷,此外再沒有別的進款了。至於這兒寓所,飯食要用二十元,因為雷斯脫事事都要精——水果,菜蔬,尾食,酒,那一項缺得了呢?房租是五十五元,衣服和零用沒有定數。雷斯脫每禮拜給她五十元,差不多只能出入相抵。她從前也想要經濟一點,但覺這是不對的。她想她經手的時候,有錢應該儘量用,不如不克扣的是。她覺得這樣才是正當的辦法。

  露意絲來過之後,她接連把這事想過幾個禮拜,總想能夠有勇氣說幾句話,或者簡直行動起來。雷斯脫始終都肚量很寬,待她很好,但她有時覺得他自己也許願意她表示一下。他是細心的,不大肯表示的。自從露意絲一鬧,她覺得他似乎有點不同了。她恨不得要對他說明了自己不滿意這樣的生活,然後就離開他走。但他當初發見味絲搭的時候,已經明明對她說過,她的感情怎麼樣,他是不大措意的,因為他覺得這個孩子是他們結婚的永遠障礙。他現在所以還要她,只在另外一種關係上。他的說話很有力量,她不能跟他辯論。她就決定自己先走開,這才寫信來給他說明理由。那時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許就會饒恕她,不再跟她計較的。

  在這期間,葛哈德家裡的景況也沒有進步。珍妮走後,馬大也就結婚了。原來她在克利夫蘭公立學校裡教了幾年書,遇見一個青年建築師,訂婚不久就結了婚了。她向來覺得自己的家庭可羞恥,如今這新生活開始之後,她就急乎要把家庭的關係竭力擺脫。她到臨要結婚的時候,才給家裡人通知,對於珍妮竟連通知也沒有,後來行結婚禮,就只邀請巴斯和喬其兩個人。葛哈德、味羅尼加和威廉,都對她這藐視的態度有些憤慨。葛哈德並不說什麼,因為他的不如意事本來就很多。味羅尼加卻真生氣了。她只希望將來有個機會能出這口氣。威廉當然並不特別介意這樁事。他那時一心想要做個電氣工程師,因為他的教員告訴他,這是很有前途的事業。

  珍妮直到事後才聽見馬大結婚,還是味羅尼加寫信告訴她的。她心裡自然也高興,但是因此明白兄弟姊妹都已跟她疏遠了。

  馬大結婚之後不久,味羅尼加和威廉就都去跟喬其同住,這也是葛哈德自己的脾氣促成的。原來他自從老婆一死,眼見其他的孩子也逐漸走開,就落入一種非常陰鬱的心境,再也鼓不起興致來了。他那時雖還不過六十五歲,但已覺得他的一生快要到末日。所有從前那些人世上的野心,現在完全沒有了。他眼看著西巴軒、馬大、喬其一個個走開,實際已不把他這個人放在心上,也沒有錢供給家用,卻須靠那萬不該要的珍妮的錢來養家。味羅尼加和威廉也都對他不滿意。他們都不願意馬上離開學校去找工作,意思明明想靠葛哈德久已認為不義的那點錢來過活了。現在老頭子對於珍妮和雷斯脫的真正關係已經覺得十分滿意。起初,他相信他們是結婚過的,但看雷斯脫往往長期丟開她,又把她不當個人,要她跟他到這裡到那裡,又看珍妮始終不敢對他提起味絲搭,都不像是已經正式結9婚的樣子。她又並不在家裡結婚。他也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結婚證。她走了之後,也許終於結婚了,但他仍舊不能夠相信。

  真正的毛病就在葛哈德的心境一天陰鬱似一天,脾氣也一天天的變古怪,以致青年人沒有跟他同住的可能。這種情形,味羅尼加和威廉都感覺到了。自從馬大走後,家裡的錢由他一手抓、他們就不免氣憤。他卻還責怪他們衣服上和娛樂品上的錢花得大多,又主張換一所小一點房子住,按月把珍妮寄來的錢節省一點下來,他們都猜不著他究為什麼目的。事實上,葛哈德的意思是要省下錢來預備將來還給珍妮。他覺得這樣的生活是罪孽的,因而除開他自己的些微進款外,要用這個方法來替自己贖罪。他總以為其他的孩子太對他不起,因為他們如果有心要幫他的話,他就用不著臨老還該靠女兒的周濟──雖則女兒也有許多好德性,她的生活不正當總是事實。因這種種緣故,父子之間就常常要有吵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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