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珍妮姑娘 | 上頁 下頁
四六


  雷斯脫對這提議,雖然要他大部分的時間離開辛辛那提,心裡卻是允可的。一來,這是光榮的職務,而且可以顯出他在公司裡的地位。二來,他又得跟珍妮同住在芝加哥。當初那個租屋同居的計劃,現在容易實現了。因此,他就表示依允。羅伯脫微笑了一笑。「我斷定這事的一切結果都會很好,」他說。

  營造的工作馬上就要動手,雷斯脫就決定立刻搬到芝加哥。他帶信給珍妮,叫她到那裡去會他,見面之後,就一同到北區去挑選好一所房子,是在一條沿湖的冷街上的,他覺得很配他的胃口。他料想自己住在芝加哥可以裝作還是獨身的樣子。他不會有請朋友到寓所去的必要。他有他的事務所,隨時可以會朋友,又有俱樂部,有旅館,也可以會朋友。在他自己想,這樣的佈置可以算是理想的。

  珍妮之離別克利夫蘭,當然要使葛哈德家裡的事情達到最大的難關。從此家庭多半是要分散了,葛哈德自己卻用哲學的態度對付這樁事。他想自己是個老年人,無論住在哪裡都是一樣的。巴斯、馬大和喬其早已各管各的事去了。味羅尼加和威廉還在學校裡讀書,但也可向鄰舍人家商量寄宿。真正叫珍妮和葛哈德關心的,就是味絲搭。老頭子的意思,自然主張珍妮把孩子帶走。因為做母親的還有別的辦法嗎?

  「你已經告訴他沒有?」他在她動身的日子定了之後這樣問她。

  「還沒有,可是我不久就要告訴他的,」她對他保證說。

  「老是一個不久,」他說。

  他搖謠他的頭。他的嗓子變粗起來了。

  「太不象話了,」他繼續說。「這是大罪惡。我怕上帝要罰你呢。孩子是要人領的。我是老了,否則我會領。你想現在有誰整天呆在家裡領她呢?」說完,他又搖搖頭。

  「我知道的,」珍妮有氣沒力的說。「我這就要去佈置了。不久我就帶她去同住。我不會不管她的,你總知道。」

  「可是孩子的姓呢?」他堅持說。「她總該有個姓的。再過一年她就要上學了。人家總要叫她的姓名。不能象這樣永遠下去的。」

  珍妮也很明白不能象這樣永遠下去。她是極愛她的孩子的。她生平最覺難堪的事,就是必須跟孩子常常分離,而且連她這人的存在也該嚴守秘密。

  她用這種態度對付孩子,似乎太不公道,可是她總想不出別的辦法來。味絲搭原有好的衣服穿,而且什麼東西都不缺。她至少是還舒服的。珍妮卻還希望給她一個好教育。想到這裡,她深悔當初不該不跟雷斯脫講實話。現在是太遲了,可是她仍舊覺得除此外再無別法。最後她才決定在芝加哥找一個可靠的女人或一家人家,把味絲搭交她去領。後來在拉掃拉路西邊瑞典人的居留地遇著一個老太太,似乎她所需要的一切美德——清潔,純樸,老實——

  都具備的。她是一個老寡婦,日間本有工作,但她樂意用她全部的時間來領味絲搭。雙方約定的辦法是,如果能找到一個適當的幼兒園,就把味絲搭送進裡面去。她必須有玩具可以玩耍,必須得到好好的照顧,健康上要有一點兒變化,奧斯倫夫人(就是那老寡婦的名字)就得去報告珍妮。珍妮打算每天去看她一趟,有時雷斯脫不在芝加哥,也可帶味絲搭到寓所去住。她想當初在克利夫蘭,也把她帶在身邊,他卻從來沒有發現過。

  佈置停當之後,珍妮就找個機會回到克利夫蘭去帶味絲搭。葛哈德早就料到不久要跟味絲搭分別,只好把珍妮切實叮囑一番。「她將來長大,一定是個好女孩子,」他說。「你應該好好的教育她,她是很聰明的。」他又主張把她送進路德教的學校和教堂,但是珍妮不甚相信這事有怎樣的好處。她跟雷斯脫相處日久,已經覺得公立學校或者比任何私立學校都好些。她對於教堂原沒有什麼特別的惡感,可是她已經不再依靠教堂的教訓做生活指導了。因為她為什麼該依靠它呢?

  第二天,珍妮就得回到芝加哥去。興奮而熱心的味絲搭已經打扮好要出門了。當她正在打扮的時候,葛哈德心裡亂糟糟的踱來踱去,好象一個走投無路的遊魂一般。到了臨動身的一刻,他就只得竭力抑止住自己的情緒。他看出那個五歲的孩子並不知道離別的傷心。她很快樂,很自得,不住囉嗦著怎樣坐車和火車上的事情。

  「你要學乖些,」他把她抱起來吻著她說。「要把問答的話和禱告念熟,不要忘記。也不要忘記你的公公——什麼?——」他還想講下去,卻已哽咽不能成聲了。

  珍妮見父親這般模樣,不由得一陣心酸,卻竭力把情緒抑止下去。「你瞧,」她說,「要是我早知道你這個樣兒——」她也說不下去了。

  「去吧,」葛哈德硬著心腸說,「去吧。不如這樣的好。」他於是莊嚴地站在旁邊,眼看著她們出門而去,這才回到他所喜愛的地方(就是廚房裡),站在那裡,眼睛瞠視著地板。他們一個個的都離開他了——葛婆子,巴斯,馬大,珍妮,味絲搭。他並著兩隻手,還象他的老樣子,把頭不住的搖。「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反復的說。「他們都丟開我走了。我的一生成了一場空了。」

  28

  在珍妮跟雷斯脫同居的三年中,他們之間已經滋長出了一種強烈的相互同情和諒解。雷斯脫是真正愛她的,不過他有他自己的一種愛法。那是一種強有力的、自求滿足的、不肯遷就的愛,大部分是由情欲而起的,可是已經逐漸達到精神的愛的程度了。她那種柔順溫婉的性情,不但能夠把他吸引,並且已經牢牢的絆住了他。她是徹底地真誠的,善良的,女性的,他因而逐漸的信任她,依賴她,而這信任依賴的感情是與年俱深的。

  在珍妮那方面,也是誠摯地,深切地,真實地,逐漸愛上這個男子。起初,他打動了她的心思,攝住了她的靈魂,並且利用她的窘迫以作羈絆著她的鏈條,那時她雖然也喜歡他,卻還略略有點兒疑心,稍稍有點兒懼怕。現在呢,已經跟他同居,已經跟他更熟,已經摸著了他的脾氣,她是真正的愛他了。他是這麼大量,這麼直爽,這麼漂亮的。他對於一切事情的觀點和意見都是實事求是的。他有一句愛說的格言:「照著墨線鋸下去,隨便那木屑落在什麼地方。」這話深深印入了她的腦筋,覺得它非常奇特。他分明是什麼東西部不怕的——無論是上帝,是人,或是鬼。他慣常要對著她看,用他那雙大紅手的拇指和其他指頭夾住她的下巴頦兒,說道,「你是可愛的,不錯的,可是你還需要勇氣和傲氣。這幾樣東西在你是還嫌不足,」及見她的眼睛對自己的眼睛默默若有所申訴,就又接著說,「不要緊,你有別的東西呢。」於是他就跟她親吻了。

  最使雷斯脫心喜的一點,就是她用來掩飾社交上和教育上種種缺點的天真態度。她本來不大識字,有一次他看見她把他常用的一些詞兒寫在一張紙上,旁邊注著意義。他見了不覺微笑,但他因此反而更加喜歡她。又有一次,在聖路易的南方旅館裡,他發現她裝做吃不下東西的樣子,因為他看見旁邊桌上的人都在看她,當是自己吃東西的方法不對。她不十分明白吃什麼東西該用什麼叉,什麼刀,而那些奇形怪狀的食品也使她覺得為難;比如龍鬚菜和薊菜,她就不知道該怎樣吃法。

  「你為什麼不吃點東西呢?」他很溫存的問道。「你肚子是餓的,不是嗎?」

  「不很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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