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珍妮姑娘 | 上頁 下頁
四五


  味絲搭四歲的那年,五月裡有一天豔陽天氣,他們又出外去散步。那時的自然,到處都在萌芽滋長,鳥兒啁啾著,報告它們剛從南方來;蟲兒正在度過它們簡短一生中的最好時節。麻雀在路上嘰嘰喳喳;知更鳥在草中高視闊步;青雀在村屋簷頭建築窩巢。葛哈德把這些自然的奇觀一一指點給味絲搭看,心中感著深切的愉快,而味絲搭的反應也很敏捷。每一種新的景象和聲音都使她發生興味。

  「喔!喔!」味絲搭看見一隻知更鳥落在近旁的小枝上,覺得眼前紅光一閃,就這麼嚷道。她已經擎起手來,眼睛睜得大大的。

  「是的,」葛哈德說著,喜得他也好象才發見這種奇異的動物一般。

  「知更鳥。鳥兒。知更鳥。你說知更鳥。」

  「雞恩鳥,」味絲搭說。

  「是的,知更鳥,」他說。「它現在要去找蟲兒了。咱們瞧瞧有鳥窩兒沒有。我在這些樹裡瞧見過一個。」

  他慢吞吞的走上前去,想要把前次散步時看見的一個空鳥窩重新找出來。「在這兒呢,」他走到一株小小的枯樹面前,見一經冬的舊巢依然在那裡,就這麼叫道。」這兒呢,來,瞧吧,」說著,他把孩子抱著頂了上去。

  「瞧,」他用空著的一手指指一堆枯草說,「窩兒。那是一個鳥窩兒。

  瞧啊!」

  「喔!」味絲搭也用自己的手指模仿他的指點的姿勢說。「窩——

  喔!」

  「對,」老頭兒把她重新放到地上。「那是一個鷦鷯的窩兒。它們現在都跑了。它們是不回來了。」

  他們繼續向前漫步,他把生活中的簡單事實一一告訴她,她也不住流露出兒童時期應有的驚異。這樣走了一兩段街坊的路途,他這才掉轉頭來,好象世界的盡頭已經到達。

  「咱們該回去了!」他說。

  忽忽她就已經五歲,模樣兒更可愛了,知識也更開了,人也更活潑了。

  葛哈德聽她問起的問題,提出的疑義,總覺得她非常可愛。「這女孩子真奇怪!」他常常對老婆說,「你知道她問我些什麼?『上帝在哪兒呢?他做什麼?他的腳放在哪裡的?』她這樣問我。我有時候忍不住笑呢。」老頭兒從清早起來,直到夜裡聽她做過禱告,替她換好衣服放上床睡覺為止,總覺得她是自己主要的安慰,沒有味絲搭,葛哈德就要覺得做人太沒有趣味。

  27

  三年以來,雷斯脫跟珍妮相處,一徑都覺得快樂。從教堂和社會的觀點看起來,他們的關係雖非正式,但因有這樣的關係,他確實已經獲得寧貼和安慰,所以他對於這回試驗的結果是覺得十分滿意的。他在辛辛那提的社交活動,如今實際上已經絲毫不感興味,無論誰向他提起婚姻,他一概拒絕不理。他把父親所辦的事業看做自己發跡的真正機會,但必須他能支配它才行,而這支配權,他卻無法可以得到。羅伯脫的利害關係,一向就是這事的障礙,而況哥兒倆的理想和宗旨是一天隔膜似一天了。雷斯脫曾經有一兩次想要加入其他的事業,或者去跟別人另辦一家車輛公司,但他良心上總覺得不能這麼做。他在公司裡是拿薪水的,以秘書和會計的資格(他哥哥是副經理)年領薪金一萬五千元,還有向外投資的進款約五千元之數。講到投機的事業,他不象羅伯脫那樣有幸運,也沒有他那麼精明,所以每年除官利五千元之外,什麼也得不到。至於羅伯脫,資產已無問題的到了三十四十萬之間,還有將來可分的利益,那是哥兒倆都打算著能夠多分幾成的。他們以為各人總可分到四分之一,妹妹則各得六分之一。甘老頭子明知他的事業實際上是他哥兒倆在這裡辦,這樣處置法似乎也很自然。可是他們還覺得沒有把握。將來的事情怎樣,仍舊要看老頭子的意思為轉移。不過照情勢看起來,他大約總會公平處理,不至使他們失望的吧。同時羅伯脫卻分明在打倒雷斯脫的生活競賽。你想雷斯脫打算怎麼辦呢?

  每個有思想的人的一生中,總必有一個時候要把自己的處境細細檢查,要向自己盤問,到底自己心理上,道德上,生理上,物質上是怎麼一個情況。這種時候的到來,總在那不顧一切的青年跋扈時期已經過去,初期較強旺的精力已經用完,而開始感覺到一切事情的結果和最後價值都沒有把握以後。所以,有許多人心裡都要萌起一種萬事徒勞的消極思想,就是《傳道書》①中的傳道士最善表現的那種思想。

  ①《舊約·傳道書》一章二節:「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底下的勞碌,有甚麼益處呢?」

  至於雷斯脫,卻是竭力要用哲學思想的。「我生活在白宮裡和生活在家裡或是大旅館裡有什麼分別呢?」他常常要對自己這麼說。但這問題已經包含著一種意義,就是人生中有些偉績,是他一生事業當中所還沒有實現的。白宮代表一個偉大人物的發跡和成功。呆在家裡或是大旅館裡就是他未嘗努力的結果。

  大約就在珍妮母親故世的那段期間,他曾經下過決心,要努力把自己振作起來。他要停止那種遊蕩的生活,不再陪伴珍妮去作那種白費光陰的旅行。他也向外投資。他的哥哥既然能生財有道,他總也能夠的。他要努力伸張自己的權能——要嘗試在事業上成功一個重要的人物,免得讓羅伯脫逐漸地壟斷一切。他該拋棄珍妮嗎?這一層他也曾想到。她對於他原不能有什麼要求。她原不能提出什麼抗議。不過他總想不出這樁事情應該怎麼辦。事情似乎太殘忍,而且也無謂,尤其為難的(雖然他自己不願承認),就怕他自己要因此而不適意。他是喜歡她的——愛她的,或者只是一種自私的愛也未可知。他總看不透怎樣才能夠把她遺棄。

  正在這個時候,他跟羅伯脫髮生一種真正嚴重的齟齬了。原來公司裡和紐約一家油漆公司已經有過多年的交易,羅伯脫忽然要跟它脫離關係,另到芝加哥一家很有希望的新公司裡去投資。雷斯脫卻跟紐約公司裡的人相熟,知道他們很可靠,而且有過多年很好的交情,所以對羅伯脫的主張提出反對。老頭子起先似乎贊成雷斯脫的主張。但是羅伯脫用他那種冷靜而邏輯的語調辯論下去,眼睛含著絕無妥協的神情盯在他弟弟的臉上。「我們不能夠,」他說,「因為父親跟他們做過交易,或是因為你喜歡他們,就同老朋友永遠交易下去。我們必須要變換變換。我們的事業必須要加緊幹;我們就要有更多更激烈的競爭了。」

  「這個看父親的感想怎樣就怎樣辦好了,」雷斯脫最後說道。「我對於這樁事情並沒有深切的感情。無論怎樣做,對於我沒有妨礙。你說我們終於能得利,我只是提出反面的論證罷了。」

  「我覺得羅伯脫的意見是對的,」甘老頭子平心靜氣的說。「他向來主張的事情大多數都成功的了。」

  雷斯脫登時變色。「好吧,那末我們不必再討論了,」他說著,就大步走出事務所去,這一下失敗的打擊,剛剛碰到他一心要想振作的時光,因而使他覺得非常的喪氣。事情雖然不大,總不免耿耿在心,且見父親稱讚哥哥的營業才能,尤其使他著惱。他因此疑惑起來,不知將來分配財產,老頭子會不會公平處置。他已經得知他跟珍妮的糾葛了嗎?他是嫌惡他的長時曠職嗎?他自己忖度,以公司的事情而論,要說他無能,說他不管事,都是不公道的。他的工作一向都做得很好。直到現在,家裡有什麼提議,都仍舊要跟他商量,有什麼契約,都仍舊要他來研究,父母都仍舊把他當作被信任的顧問的——但是現在卻被打敗了。這事的結果怎麼樣呢?他想了又想,總得不到一個結論。

  同是那一年裡邊,過了些時,羅伯脫又提出一個改組營業部的計劃。他主張在芝加哥的米希根路上建造一所巨大的陳列室和堆棧,並且把他們已經完成的存貨搬一部分到那裡去。因為芝加哥地方比辛辛那提更適中。西部的買客和鄉下的商人來買貨都比較便利。而且有了這建築,不啻是替公司做了一張大廣告,又可證明公司的鞏固和繁榮。甘老頭子和雷斯脫立即贊成這計劃。他們都見到了這事的利益了。羅伯脫提議叫雷斯脫去擔任這新建築的營造。他以為叫雷斯脫到芝加哥去住些時是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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