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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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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三年中的事情,大概用不著一件件的記載。這就是葛哈德一家從卑微的境地漸漸升到比較可以自立的地位的事蹟和經歷。其所以能夠如此,當然由於珍妮的得發,及因珍妮的關係而得她在遠處的丈夫慷慨資助的緣故。

  雷斯脫偶爾也到克利夫蘭來,做那地方的貴客,有時就住在他們家裡,同珍妮佔據二層樓上兩間最好的房間。珍妮住在家中,常要應他的電召匆匆而去,到芝加哥,到聖路易,或是到紐約。他所喜愛的消遣之一,就是到名勝地方,如溫泉,克累門山,薩拉哥加等處,去住一兩個禮拜,跟愛妻同享奢華的生活,又有時候,他為要探望珍妮,路過克利夫蘭只住一天就走。他一徑覺得她的地位不確定,實在給她一重難堪的心事,但他到現在還沒有想出補救的方法。而且心裡到底想不想補救,連他自己也還不明白。他們的日子是過得很好的。

  葛哈德家裡對於這事的態度是特別的。起初,雖然珍妮和雷斯脫的關係沒有正式,但是事情好象很自然。珍妮說她是結過婚了。誰也不曾看見過她的結婚證書,她卻這麼說,而且看她的神氣,也儼然跟他成了夫婦了。但是她從來不曾到過他家所在的辛辛那提,也從來沒有他的親屬來看她。再說他的態度,雖然起先因為錢的關係蒙蔽過他們,卻實在有些特別。看他的舉止行動,都不象一個結過婚的人。他是很冷落的。有時接連幾個禮拜,她好象只接到他幾個毫不在意的條子。有時是她出去跟他相會,也不過幾天。只有時她長期不在家中,或者可以看做他們真有夫妻關係的一種證據,但也可算是不自然的。

  巴斯那時已經是個二十五歲的青年男子,具有一點事業家的料事眼光,並且是有志要出人頭地的,當時看見他妹妹這種情形,就不免有點疑惑。原來他已經很懂得一點人情世故,因而本能地覺得事情有些不對了。喬其那時十九歲,在一家糊壁紙廠裡稍微有點根腳,很想從這事業上找個出路,所以心裡也有些不安。他感覺到事情有了差錯了。馬大十七歲,跟威廉和味羅尼加都還在學校讀書。他們各人都有了個讀書的機會,可是生活上總覺不安定。他們是知道珍妮那個孩子的。鄰舍家則顯然都在作他們自己的結論。他們是絕少朋友來往的。葛哈德自己最後也斷定事情必有差錯,但這回的事情是他自己也牽涉在內的,所以覺得不大好出來爭辯。他有時候想要問問她,勸她不要上當,但是木已成舟了。以後的事情只好看那男子的良心如何,那是他知道的。

  事情逐漸發展,已經將近一種總破壞的狀態了,還虧得人生出來供給它的一種意料不及的解決法。原來葛婆子的健康不濟了。她雖然體格很好,而且向來都是好動的,近年以來卻變懶怠了,身體也逐漸虛弱下去,又加她天生多愁,擔過許多重大的心事,現在似乎已經積成一種全身中毒的症候,雖屬慢性,卻是真病。她對一切事情都覺得懶意,稍稍做了點活就要疲倦,最後竟向珍妮訴說連爬樓梯也很費力了。「我覺得不大舒服,」她說。「想是要病了。」

  珍妮心裡驚慌,打算帶她到附近的溫泉浴場去,可是葛婆子不願意去。

  「我想這也沒有什麼好處,」她說。她只在家裡坐坐,或者跟女兒出去趕趕車,但那淒涼的秋景又使她興致索然。「我不願意趕秋天來害病,」她說。

  「這種飄零的落葉使我想起我的病是不會好了。」

  「哦,媽,你這是什麼話呀!」珍妮口雖這麼說,心裡也覺驚慌了。

  尋常的人家都是全靠一個母親維持的,這要在怕母親要死的時候方才會明白。巴斯一徑都在打算怎樣結婚,怎樣跳出這環境,現在也把這個念頭暫時丟開了。葛哈德大起恐慌,好象一個人等著大難將臨的樣子。珍妮不曾有過家裡死人的經驗,並沒想到要有失掉母親的可能,仿佛覺得她要活下去是全靠她的。她看看情勢不佳,卻還存著希望,一徑都守在身邊,成了個由忍耐、等待和服務造成的慘白形象。

  臨終的一刻是在一個月的病和好幾天失去知覺之後的一個早晨。在失去知覺的幾天裡,靜默統禦了全家,全家人都踮著腳尖兒走路。臨死的幾分鐘,葛婆子又恢復知覺,把垂盡的眼光不住盯在珍妮臉上。珍妮懷著深切的恐怖,也不住瞠視著她的眼睛。「哦,媽呀!媽呀!」她哭道。「哦,你不要去呀,你不要去呀!」

  葛哈德從院子裡跑進來,就到床沿去跪下,痛心地扭著她那骨瘦如柴的雙手。「該我先去的呀!」他哭道。「該我先去的呀!」

  葛婆子的一死,就促成了家庭最後的分散。巴斯早已在城裡找到一個女子,現在正急乎想要結婚。馬大的世故已經深而且廣了,也巴不得馬上就走。她覺得有一個污點著在家庭上——實在是著在自己身上,如果她還留在家裡的話。她把公立學校當做收入的來源;她要去當教員去。唯有葛哈德還不知向哪裡去找出路。他那時又去做守更的工作了。珍妮有一天看見他獨自在廚房裡哭,不由得自己也立刻掉下眼淚來。「哦,爸爸!」她央告道,「事情還不至於無法可辦呢。你總有家可住的——你也知道——只要有我的話。你可以跟我去的。」

  「不,不,」他抗議道。他實在是不願意跟她去。」並不是這個意思,」他接著說。「我的一生就算白白的完了。」

  過不多時,巴斯、喬其、馬大終於逐一離家而去了,把珍妮、父親、味羅尼加和威廉丟在家裡,此外還有一個,就是珍妮的孩子。當然,雷斯脫是不知道味絲搭的來歷的,而且說也奇怪,他也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子。他到珍妮家裡來住的時候,每次最多不過兩三天,葛婆子總把味絲搭藏得好好的。最高一層樓上有間遊戲房,又有間臥室,所以藏她是容易的。雷斯脫難得離開自己的房間,就連飯也開到起坐間去吃。他並不喜歡探問人家的事,也不一定要見其他的家裡人。如果看見他們,他也很願意跟他們握握手,或者談幾句不相干的話兒,但也只有不相干的話兒罷了。大家心裡都明白,那個孩子一定不能夠出現,所以竟沒有出現。

  老年和兒童之間常有一種不可索解的同情,就是一種可喜亦複可悲的親和力。當在勞利街居住的第一年中,葛哈德常要趁沒人看見的時候,把味絲搭馱在肩頭,擰她那軟紅的面頰。後來她初學走路,他一徑拿一條毛巾系在她膈肢窩下,耐耐心心把她在房間裡牽來牽去,直到她自己能跨兩三步的時候為止。等到她自己真能走路,他又常常用好話哄著她走,這種時候,他雖然心裡覺得不好意思,外面裝作嚴峻,卻實在是疼愛她的。由於命運的奇特安排,這個對於家庭體面的玷辱,這個染在因襲道德上的污點,已經拿它那無力的稚指扭住他心上的柔筋了。他熱心而有希望地愛這小小的棄兒。她是他那狹窄而幽暗的生活中的一絲明亮的光線,而葛哈德早就把她的宗教教育的責任擔在自己身上了。當初堅執主張這孩子應該受洗禮的不就是他嗎?

  「你說,『我們的父,』」他當沒有人在旁邊的時候慣常教那口齒未清的孩子這麼說。

  「『盎得布,』」是她學來的聲音。

  「『他在天上。』」

  「『打戴顛項,』」那孩子跟著說。

  「你為什麼這麼旱就教她呢?」葛婆子在旁竊聽那孩子把子音和母音糾纏不清,曾經這樣的問他。

  「因為我要她學習基督教的信仰,」葛哈德堅決的回說。「她應該學會她的禱告。如果她現在不學,就永遠學不上了。」

  葛婆子微笑無言。她丈夫有許多宗教的怪癖,她覺得是好玩的。同時,她見他對於孩子的教育有這樣同情的興味,心裡自然高興。只是他有時候要非常倔強,非常褊狹,要不那麼的話,豈非更好?他這種行為正是自己磨難自己,並且磨難大家。

  春天碰著晴朗的早晨,他會絕早就帶她去做初期的世界小旅行。「來吧,現在,」他會對她說,「咱們出去走走去。」

  「走走,」味絲搭學著說。

  「對了,走走,」葛哈德說。

  那時葛婆子就會給她戴上一個小風兜,因為珍妮已經把味絲搭的衣飾備得很充足。葛哈德等她穿戴好,就拉著她的小手動身出門,耐著性兒慢吞吞一腳挨一腳的走,配合著她那蹣跚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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