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珍妮姑娘 | 上頁 下頁
四二


  雷斯脫重新看他的信,珍妮就又想起味絲搭來。她想到自己對於一個已經跟她很親愛的人守著這秘密,心裡覺得不安。她知道她應該對雷斯脫講明這個孩子,但她不敢履行這種苦痛的義務。或者她將來會有這種勇氣也未可知。

  「我將來總得告訴他的,」她突覺一陣感情的衝動,認出這種義務的嚴重性來,才想起了這一點。「我要不趁早兒告訴他,就跟他去同居過活,等他一發覺,他是決不肯饒恕我的。他也許要把我趕走,那叫我到哪裡去呢?

  我現在是沒有家的了。我對味絲搭怎麼辦呢?」

  她回過頭去審視他,一陣預示朕兆的恐怖橫掃過她的心,但她只看見那個神氣儼然的、愛好舒服的人兒默默在看他的信,他那剃得光光的紅面頰和舒服的腦袋及身軀,全沒有一點挑戰精神的流露,也不象一個復仇神的神情。在她剛要掉回眼睛的時候,他抬起頭來望著她。

  「好吧,你已經滌淨你的罪孽了嗎?」他欣然地問。

  她聽見這個引喻,微微一笑。這話中的意思暗合事實,她覺得有點觸心。

  「我但願能夠這樣,」她回答。

  他就把話頭岔開,她仍舊望著窗外,覺得自己要把實話告訴他的一次衝動已經失敗了。「我不久總要做到的,」她一面想,一面安慰自己,以為她不久之後就會鼓起勇氣來。

  第二天到了紐約,雷斯脫就想起了一個重要問題,就是不知該到哪裡去住。紐約是個大地方,原沒有要遇見熟人的多大危險,但他以為這樣的冒險總不是辦法。因此他吩咐車夫送他們到一處比較隱僻的分租房子,租定了一排房間,打算在那裡住下兩三個禮拜。

  珍妮如今進入了的這種新空氣,她覺得非常瑰麗,非常輝煌,差不多不能相信這裡跟她以前住過的地方是同一個世界。雷斯脫並不是個喜歡排場的俗物。他周圍的設備一徑都是簡單而優雅的。珍妮想要什麼,他只消眼睛一瞥就能知道,馬上就會細斟細酌的替她買了來。珍妮到底是個女流,對他濫施給她的那些美麗的衣裳,漂亮的飾物,都感覺到一種深切的快樂。她對鏡自看,見一個女子的形象,穿著藍色天鵝絨的衫子,領口袖口都鑲著黃色的法國花邊,她就要問自己,難道這真的就是洗衣婦人的女兒珍妮·葛哈德嗎?這穿著十塊錢一雙的時式軟皮鞋的,就是她的腳嗎?這點綴著閃光寶石的,就是她的手嗎?她在享受多麼好的幸運啊!而且雷斯脫曾經應允她,這種幸運是她的母親也得分享的。她想到這裡,眼淚就湧了上來。親愛的母親,她是多麼愛她的啊!

  這些日子裡,雷斯脫很高興把她打扮得真正值得自己賞識的樣子。他把他最精細的審擇力都用了出來,結果是連他自己也不免驚異。在大廳裡,在食堂裡,在街道上,人們都轉過頭來注視珍妮。

  「跟那個人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好惹眼啊!」就是一句常常聽見的評語。

  珍妮的境遇雖已變化,她卻仍舊認識人生的真諦,並沒有得意忘形。她仿佛覺得人生不過姑且借貸一點兒東西給她,過些時還是要拿回去的。她心裡並不存一點虛榮。雷斯脫留心了些時,也就看出來了。「你這樣子真是一個偉大的女人,」他說。「你將來一定有一個結局。一直到現在,人生還沒有給你多少東西呢。」

  他心裡盤算,倘若他家裡人聽見這段新關係,他將怎樣對他們辯解呢?

  如果他到芝加哥或是聖路易去成立家庭(因為他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他能夠秘密維持下去嗎?他願意這樣做嗎?他已經有一半相信自己是實在地而且真正地愛她的了。

  及到他們將近回家的時候,他才同她商量以後該取怎樣的行動。「你應該想個法子,把我當個熟人介紹給你的父親,」他說。「這樣,事情就容易了。我想我要去看你們。那末你如果告訴他說你要跟我結婚,他就沒有話說了。」珍妮想起味絲搭來,心裡暗暗的發抖。但是她也許可以勸父親不提起她的。

  雷斯脫曾經給她提過一種聰明的辦法,叫她把在克利夫蘭穿的衣裳保留起來,將來仍舊可以穿回家裡去。」至於這些新東西,是用不著費心的,」

  他說。「我會把它們保留起來,等我們有其他的辦法再說。」事情都象很簡單,很容易,因為他原是個戰略大家。

  珍妮到紐約之後,差不多每天都有信給她的母親。她在信裡附著小條子,是給她母親獨個人看的。有一紙條子裡說明雷斯脫要到他們家裡去的意思,叫母親預先告訴父親,說她已經遇到一個歡喜她的人了,也好有個準備。她又在信裡提起關於味絲搭的困難問題。她母親接到這封信,立刻就開始活動,叫老頭子不要提起這一樁事情。她以為現在決不能再遇到障礙。珍妮必須有個機會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活。後來珍妮到家,家裡人都非常高興。

  她當然不能再回去工作,但是葛婆子替她解釋,說聯橋夫人給珍妮幾個禮拜的假期,好讓她去找找較好的工作,以便多掙幾個錢。

  24

  雷斯脫把葛哈德家庭的問題以及跟他自己的關係粗粗想定了之後,就回到辛辛那提去料理業務去了。那裡有個巨大的工廠,居於城市的外圈,占著兩個十字街頭的地面。他對於這個工廠的興趣是極濃厚的,它的經營,它的發達,他都跟他的父兄一樣關心,一樣得意。他覺得自己是這正在發展的巨大工業的一個重要部分。他每次看見鐵路上的貨車標著「辛辛那提甘氏製造公司」的字樣,或者偶爾看見各城市中陳列著公司的出品,就會感到一種志得意滿的熱情。在這樣穩固、這樣著名、這般有價值的一種建設事業裡做得一個因子,那是有些意思的。他覺得一切事情都稱心如意,可是他現在已經進入個人生活的一個新境界了,就是說,他現在有了珍妮了。在他坐車回到家鄉去的路上,他想起了自己正在結成的這種關係也許要落得個不愉快的結果。他對於他父親的態度稍稍有點兒害怕,而尤其可怕的,還有他的哥哥羅伯脫。

  羅伯脫的性清是冷酷的,守舊的;他是一個絕好的商人,無論公事私事都是無可疵議的。他從來不會越出法律的範圍一步,也不熱心,也不慷慨,而事實上,只要足似是而非地或是逼不得已地通得過良心,他就任何狡計都會使。他的推理法是雷斯脫所不懂的——他那種能夠使冷酷的商業戰略和謹嚴的道德觀念不相衝突的歧形邏輯,雷斯脫無論如何搞不通,然而他的哥哥居然辦得到。「他具有蘇格蘭長老會教士的良心,而又混著亞洲人善觀機會的知覺。」雷斯脫有一次這樣告訴人說,這話可說是他對於他哥哥的確評。

  可是他卻不能動搖他哥哥的地位,也不敢反抗他,因為他哥哥是得公眾輿論擁護的。他的為人一向都循規蹈矩,可是也許有些兒矯揉造作。

  他哥兒倆外面看看很和睦,內裡卻是非常隔膜的。羅伯脫對於雷斯脫本人也很友愛,可是有關財政上的見解總不信任他,而且性情上,他兩人對於人生和為人的意見總不能一致。雷斯脫對於他哥哥那麼冷酷而固執地追求萬能的金錢,私底下懷著一種鄙視。羅伯脫則覺得雷斯脫那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是可非難的,並且斷定他遲早要自尋煩惱。在業務上,他兩人並沒多大的爭執,因為老頭子還在,這是沒有很多機會的,但有種種細小的齟齬隨時要發生。雷斯脫主張做生意應該和善,應該讓步,應該講交情,買人的歡心。

  羅伯脫則主張箍得緊,主張節省生產費,主張利用經濟的引誘力窒息別人的競爭。

  他們發生齟齬的時候,老頭子總竭力替他們排解,但他預料到一場衝突是免不了的。衝突起時,兩個之中必定有一個要走,或者兩個都要走。所以他常慣說:「你們兩個孩子意見能夠一致才好呢!」

  還有一點叫雷斯脫不安的,就是他父親對於婚姻一事的態度,特別是對於雷斯脫的婚姻。甘老頭子始終主張雷斯脫應該早結婚,總以為他這樣的耽擱是錯誤的。其他的孩子,除露意絲之外,都已經妥妥當當的結了婚了。為什麼他這寵愛的兒子還不結婚呢?他確認這在他的道德上,社交上,商業上都有害處。

  「社會對於你這樣地位的人是期望他結婚的,」他父親時時要發這樣的議論。「這可以助成社會的鞏固和尊嚴。你應該去找一個好女子,把家庭成立起來。你如果沒有孩子,沒有家,那末到了我的年紀,想到哪裡去安身呢?」

  「好吧,倘若遇見相當的女子,」雷斯脫說,「我想我會跟她結婚的。

  可是這個相當的女子至今沒有遇到。你叫我怎麼辦呢?不管是誰都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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